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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凝云 ...

  •   第六章凝云

      午后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打在床榻上,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暖意。

      江萦骨悠悠转醒,长睫颤动了几下,这才缓缓睁开眼。

      意识回笼的瞬间,心口那沉甸甸的巨石也随之压来。他微微偏头,视线落在枕边——那柄贴身藏了多年、刀柄上刻着几个小字的银刃,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冰冷的锋芒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

      “醒了?”身侧传来低沉温和的声音。

      江凤笙一直守在床边,见他睁眼,自然地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地拍抚着他的脊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呵护。

      “醒了便喝点儿药,我煨了些鸡汤,用山参吊的汤底,多少喝点再睡?”

      他的语气自然,仿佛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营救和暗室中撕裂人心的真相从未发生。

      江萦骨没说话,只是顺从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恋,将身体更深地靠进男人温热的怀里。

      那坚实的胸膛和有力的心跳,此刻成了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源,却也像烙铁般提醒着他两人之间那无法逾越的血海深仇。

      江凤笙当然愿意与他亲近,甚至渴望更深的触碰,但此刻,怀中人过分苍白的脸色浇熄了他所有不合时宜的欲念,只剩下无边的心疼与忧虑。

      “我去盛一碗,很快就好。”江凤笙试图轻轻抽回手臂,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心,“不吃东西,身子怎么撑得住?”

      “别……”江萦骨像是受惊般,下意识抬手攥住了他的衣袖,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执拗,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虚弱,“别去……我冷。”

      这寒意并非来自身体,而是从骨缝里渗出的绝望。

      江凤笙的心猛地揪紧。他看着江萦骨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悲凉,狠了狠心,才一点点掰开那冰凉的手指,声音放得更柔:“我知道冷。乖,就两分钟,鸡汤就在灶上温着,很快的。”

      他起身,替榻上人将滑落的锦被仔细掖好。

      “你……快些。” 江萦骨终究是妥协了,声音轻得像叹息。他闭上眼,不敢再看江凤笙眼中那纯粹的担忧。

      门扉轻轻合拢。江萦骨缓缓坐起身,裹紧了被褥,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窗外的日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心底。

      他不知道现在这样算不算对。

      最初,他只想攀附这棵大树,借江凤笙的势,撬开江家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找出害死母亲的林晚秋下毒的证据,以及被江家人埋藏了那么多年的……真相,还母亲一个清白。

      可江凤笙……他竟真的对自己上了心,动了情。那情意炽热,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越缠越紧。

      若他知道了……

      若江凤笙知道了,他拼死保护的、捧在手心的人,竟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兄长,那么……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的关心与照顾,还能剩下几分?

      若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亲近与依赖,背后都藏着利用和复仇的算计,这份情,这份意……是否会顷刻间化作滔天的恨?

      他不敢再想,也不敢去赌。

      “萦骨,来。”

      江凤笙回来了,他特意在廊下站了片刻,让深秋的暖阳驱散了身上的凉意,此刻周身都带着暖融融的气息。

      他先将一碗澄黄油亮的鸡汤放在桌上,才端起那药碗一步步走到床边坐下。

      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捏着白瓷勺,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仔细吹凉,动作专注而温柔。然后,才将勺子递到江萦骨唇边:“来。”

      江萦骨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听到声音,他缓缓掀起眼睑,那双眸子直勾勾地望向江凤笙,缓缓张开毫无血色的唇。

      温热的药汁混合着苦涩的气息滑入口中。光滑的瓷勺边缘不经意间触碰到柔软的舌尖,带来一阵细微的、带着电流般的战栗。

      暧昧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与药汁的苦涩和心底的沉重形成尖锐的对比。

      一碗药在沉默中被渡完。

      “凤笙。” 江萦骨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刚才那被剧烈情绪支配的人不是他。

      “嗯?” 江凤笙放下药碗,端起温度正好的鸡汤,舀了一勺递过去,眼神温和地询问。

      “如果……” 江萦骨的声音飘忽不定,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与我,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骨肉。而我……却为了与你争夺权位,害了你的母亲……甚至,害了你……” 他抬起眼,目光死死锁住江凤笙,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你可会……恨我?”

      江凤笙递勺的动作顿在半空。

      他看着江萦骨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和某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这问题来得突兀又沉重,绝非空穴来风。

      联想到暗室中江临砚可能说过的话,联想到萦骨此刻异常的脆弱,苏晓梦有意无意的提醒……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轮廓,在他心底悄然浮现。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汤勺稳稳地送到江萦骨唇边,看着他咽下那口温热的鸡汤。

      然后,放下碗,拿起一旁的丝帕,极其轻柔地擦拭他嘴角的汤汁。

      江凤笙的动作顿了顿,抬眼,迎上江萦骨紧张而脆弱的目光。

      昏黄的日光落在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眼下的青黑消退,莹白的皮肤衬得那双眼睛像蒙着一层破碎的水光。

      他轻轻握住了江萦骨搁在锦被上、冰凉的手。

      “恨呐,” 江凤笙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清晰地敲打在江萦骨的心上,“怎会不恨。”

      江萦骨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瞬间冻结,仅存的那一丝侥幸,彻底化为齑粉。果然……他果然会恨……

      “我恨你……”

      他握着江萦骨的手微微收紧,目光深邃如海,直直望进他眼底

      “恨你为何如此狠心,宁愿要那冰冷的权柄,也不愿……要我。”

      ——恨你为何如此绝情,分明只要你开口,这世间的一切,包括我这条命,都甘愿为你双手奉上。为何……定要选这最伤人的方式?

      江萦骨彻底怔住了,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望着江凤笙。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痛苦、是挣扎,是无奈,甚至还有那近乎卑微的恳求,却唯独没有他预想中的暴怒和恨意。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像一把重锤砸在他混乱的心上,非但没有带来解脱,反而让他更加惊慌失措,无所适从。

      “凤笙……我、我……” 他语无伦次,试图掩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我大抵是病糊涂了,烧还没退尽……说的都是些没头没脑的胡话……你、你别当真……”

      江凤笙看着他躲闪的目光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心口像被无数细针密密扎过,除了痛,便是空。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重新端起汤碗,一勺一勺,耐心而细致地将温热的鸡汤喂进江萦骨口中。

      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他知道,有些话一旦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汹涌。

      汤碗见了底。江凤笙放下碗,拿起丝帕,再次轻轻擦拭江萦骨的唇角。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轻柔,带着一种无声的安抚。

      “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江萦骨没应声,只是顺从地闭上眼,将头偏向窗棂的方向。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之人沉稳的呼吸和温热的体温,这份安稳的存在感,此刻却像最锋利的刀,切割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江凤笙越是坦诚,越是毫无保留地袒露心意,他就越恐惧真相揭开的那一天。

      他怕看到那双此刻盛满温柔与担忧的眼睛,碎裂成冰冷的恨意和鄙夷。

      怕那份沉重的、带着血色的真相,会将眼前这仅存的、带着虚假温暖的幻境彻底摧毁。

      意识在沉重的疲惫和矛盾中渐渐模糊。半梦半醒间,他又被拖回了那间冰冷的暗室。江临砚那张因着□□而扭曲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淬毒的话语如同毒蛇嘶鸣,一字一句钻进他的脑海:

      “你娘就是个下贱胚子!活该被弄死!”
      “你和江凤笙,生来就是仇敌!他身上流着毒妇的血!”
      “等他知道了你是谁……第一个要你命的,就是他!哈哈哈……”

      “唔……!” 江萦骨在梦中猛地攥紧了拳头,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无意识地绷紧,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

      一只温热的手及时覆上他冰凉的额头,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揉按着他紧蹙的眉心。

      “做噩梦了?” 江凤笙低沉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在耳边响起

      江萦骨倏地睁开眼,瞳孔因惊悸而微微放大,直直撞进江凤笙写满担忧的眼眸里。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那噩梦与现实交织的恐惧感,让他几乎脱口而出真相。

      “少爷!” 门外适时传来福伯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声音,“东西……找到了些眉目!”

      江凤笙的目光在江萦骨惊魂未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起身:“福伯那边有消息了,我去看看。你乖乖躺着,不许乱动,我很快回来。”

      他才快步走向门口,开门低声与福伯交谈了几句,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江萦骨望着头顶繁复的承尘,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深深掐出数道血痕,细密的血珠正慢慢渗出。他侧过身,指尖颤抖地抚上枕边那柄冰冷的银刃。

      江凤笙……他这般待我,是我的……亲弟弟。

      我却如此,将所有心计都用在他,这样一个无辜的人身上……我该如何面对他?该怎样……才能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心乱如麻之际,门外再次传来极其轻微的、几近于无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江萦骨立刻闭上眼,放缓呼吸,伪装成仍在昏睡的模样。

      门被推开一条细缝,一道略显臃肿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是二房的张妈妈。

      她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碟精致的桂花糕,眼神惊惶地四下扫视,尤其在床上熟睡的江萦骨身上停留片刻。

      确认无人注意后,她迅速从袖中摸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以极其麻利的手法塞进了江萦骨枕头的缝隙深处。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长长舒了口气,又警惕地看了一眼门口,才端着托盘匆匆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等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江萦骨才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迅速伸手探入枕下,摸出了那个带着体温的油纸包。指尖带着微颤,一层层剥开油纸——

      里面是几张边缘泛黄、甚至有些残破的纸片。上面的字迹娟秀而熟悉,正是他无数次在母亲遗物上见过的、属于苏婉仪的笔迹。

      那字迹凌乱而急促,墨痕深深浅浅,甚至有几处被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印记晕染开,如同凝固的血:

      “政和今日来看我,神色匆匆,只道晚秋身子不适,怕是要早产……我心下不安。”
      “临砚……又在门外窥探!那眼神……我听见他与晚秋的心腹低语……他们定是听到了什么!”
      “萦骨……娘恐怕护不住你了……若你侥幸长大,看到此信……记住,离开江家!走得越远越好!这深宅……是吃人的魔窟……是焚身的烈火……万万不可回头!”
      “他们……要害我!药……药里有……”

      最后几个字,笔迹陡然变得狂乱而模糊,像是书写者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最终被那刺目的暗红污渍彻底覆盖,再无法辨认。

      江萦骨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

      原来真相与自己查到的……并没什么出入,林晚秋和江临砚,就是害死母亲的凶手

      而江政和……也并非全然无辜。

      “吱呀——”

      房门再次被推开。

      江萦骨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将油纸包胡乱塞进怀里,用锦被紧紧捂住,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他抬眼望去,只见江凤笙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个深蓝色的粗布包裹,面色沉凝。见他醒着,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道:“醒了?正好。福伯带人仔细搜了二房暗室,找到些零碎东西,” 他将包裹放在桌上打开,“你看看,可有眼熟的?”

      布包里是一些陈年的旧账册,几封无关紧要的信函,还有……一支断裂的、样式古朴温润的白玉簪!

      江萦骨的目光在触及那支玉簪的瞬间,他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那支簪子……他绝不会认错!那是母亲苏婉仪生前最钟爱的一支玉簪。

      他幼时曾无数次见母亲对镜簪发,温柔地抚摸它。母亲“下葬”时,他明明亲眼看着这支簪子被放入棺椁,随母亲一同长眠地下……它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江临砚的暗室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进脑海:母亲的坟……被动了?或者说……那根本就是个空坟?

      “认得这支簪子?” 江凤笙敏锐地捕捉到江萦骨瞬间剧变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惊骇与痛楚,心头疑云更重。他拿起那半截玉簪,指尖摩挲着断裂的茬口。

      江萦骨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失语。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

      “二老爷!您不能进去!大少爷吩咐了,萦骨少爷需要静养!” 院外,福伯焦急的阻拦声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怒意。

      紧接着,江临砚那刻意拔高、充满了挑衅和恶意的尖利嗓音穿透了院墙,清晰地砸了进来:
      “笑话!我看我自己的亲侄子,还要他江凤笙批准不成?他把我侄子囚禁在这西跨院,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怕人知道!”

      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争吵声迅速逼近,带着一股蛮横的戾气。

      江凤笙脸色瞬间阴沉如铁。

      他迅速将江萦骨往床榻内侧一推,用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躺着别动!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粗暴地踹开!

      江临砚带着几个满脸横肉的家丁,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他目光如毒蛇般在房内迅速扫视一圈,最终钉在床榻上脸色惨白、裹在锦被里的江萦骨身上,嘴角咧开一个阴恻恻的笑容:“哟,萦骨侄儿,二叔来看你了!被我们‘尊贵的’少家主关了一天一夜,这身子骨……可还撑得住啊?”

      那“侄儿”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充满了恶毒的嘲讽。

      江凤笙挺拔的身影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峦,牢牢挡在床前,隔绝了江临砚那令人作呕的视线。他声音冰冷,带着凛冽的寒意:“二叔若是无事,就请回。萦骨受惊过度,需要静养。福伯,送客!”

      最后一句,是对着门外紧跟进来、脸色铁青的福伯说的。

      “静养?” 江临砚嗤笑一声,非但没走,反而往前逼近一步,浑浊的眼睛在房间里贪婪地扫视着。

      当他的视线触及桌上那个敞开的蓝色布包,尤其是看到布包里那半截断裂的白玉簪时,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贪婪的光芒!

      “好啊!江凤笙!果然是你!” 他猛地指向布包,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刺耳,“我说我房里祖传的宝贝玉簪怎么不见了?原来是你这个贼!私闯我二房内院,打伤我家仆,还偷盗财物,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像是终于抓到了把柄,迫不及待地就要扑过去抢夺

      “放肆!” 江凤笙身形一动,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威压,目光刺向江临砚,“此物乃从你私设的暗室中搜出,是罪证!何来‘偷盗’一说?二叔再敢胡搅蛮缠,别怪侄儿不讲情面”

      两人在狭窄的室内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江萦骨躺在床榻内侧,紧紧攥着怀中那几张染血的残纸,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他听着江临砚颠倒黑白的指控,看着江凤笙毫不退让的守护,又感受着怀里母亲血书的冰冷和那玉簪带来的惊悚联想……

      真相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正一片片割裂他眼前的世界,而那拼凑出的狰狞图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比他所能想象的任何噩梦,都要残酷百倍。

      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狠狠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西跨院上空,阴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层层叠叠地堆积、压顶而来,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狂风暴雨。

      “二叔,这是我妈妈的遗物,大少爷好不容易将它寻到,归还于我……您为什么要这样诬陷他……难不成,我还会将母亲的东西认错了?”

      江萦骨张了口,不带一丝温度的话语中满是袒护

      他已经不能再逃避自己的内心了

      若是真像还未揭露……那便再贪心些,趁着还有机会……好好爱一次,哪怕最终落得个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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