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之秋》冰镇西瓜霜

57、楚南悲风（一）

　　傅大海的失踪成了一件无头悬案。因其屋宅内救出不少少年男女，又翻出许多污秽之物，他的风评在民间一落千丈，连带着他背后的太后都被人暗地里嚼舌根。
　　太后一气之下病倒了，逐凤又在她身旁吹了一阵耳旁风，傅大海的案子就彻底被尘封起来。
　　太后病中脾气变得愈发古怪，时不时招些臣子进宫责骂一通，权贵们偃旗息鼓，哪里还敢办什么花宴。
　　御史们闻风而动，一张张奏疏雪片般飞向太后的案前，状告禁卫军都统萧沔收留北辽遗臣令狐菁，视大周朝廷法度为无物。
　　萧沔满不在意，你告你的，我行我素我的。就连宫里的太医都被他抓回去给令狐菁诊过脉，恬不知耻的态度让人恨得牙痒痒。
　　这一贯老骂他的太后却在这件事上三缄其口，等她病好些，竟让逐凤亲自上门邀请令狐菁进宫做客，不仅让他安心在栖凤城住下，甚至还提及为他置办宅院，安排亲事。
　　令狐菁不敢答应，只说要与萧沔商量，回去后和萧沔谈及此，萧沔却只道：“看你怎么想？太后若指婚，必是宗室之女，从此你便可以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再不必经受颠沛流离之苦。”
　　令狐菁想了想，道：“富贵双全，终不敌我心安处。他乡不是故乡，栖凤城千好万好，我也要回北辽去。殿下，我是武将，北辽还在经历战火，我又怎么能安然在此安享富贵。”
　　萧沔听罢，点头道：“既如此，便不必担忧了，太后那边，我来替你回绝。”

　　时间一晃而过。三月十五，梁王李熙大婚，几乎邀请了半个上城区的达官显贵。萧沔领着令狐菁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婚宴上，惹来了不少非议。
　　二十岁的令狐菁瘦瘦高高，病病歪歪，脸色苍白得仿佛离死不远了。二十岁的令狐菁又和萧沔一样，拥有一副英气逼人的五官，和能动手绝不嚷嚷的暴脾气。
　　婚宴上，几个看不惯萧沔却拿他无可奈何的纨绔们把主意打到了令狐菁的身上，他们打着切磋武艺的旗号向令狐菁发起挑战，然后被看似弱不经风的令狐菁打得满地乱爬。
　　傅机领着朱柔然经过，朱柔然指着这帮人破口大骂：“一群丢人显眼的玩意儿，大周的边疆要是靠你们这帮玩意来守，早晚都要玩完！”
　　朱柔然的气并非平白来的。这群人泰半是武将之后，早晚要进军中掌一方军队，但是他们在栖凤城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谁都不愿意去边关吹风吃沙。
　　被朱柔然一通好骂，一群纨绔却不敢顶嘴。只因大周第一女将朱微然是她的亲姐姐。朱微然还没去玉阙关前，栖凤城里的这群年轻纨绔都是生活在她的铁蹄之下的。这股风气并没有随朱微然的离去而消停，因为大家渐渐发现，朱柔然的彪悍程度，比她姐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导致了朱柔然年近二十，至今无人敢上门议亲。
　　有人壮着胆子起哄：“朱姐姐，这北辽来的野种欺人太甚，你可一定要替我们好好教训他！”
　　朱柔然一个眼刀飞过去，那小少年吓得捂着胸口一溜烟跑走了。剩下几个惹事的纨绔见事不对，也纷纷溜之大吉。
　　朱柔然这才把目光落在令狐菁的身上，扫视了半晌清冷夸道：“这位公子身手不错。”
　　令狐菁虽瘦弱，身板却挺得笔直，笑问：“这位小姐也想赐教一番吗？”
　　朱柔然瞥了一眼他身旁的萧沔，转头就走，边道：“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吧。”
　　令狐菁挑了挑眉，有种自己被人看扁的不爽。
　　傅机正要随朱柔然离开，萧沔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腕，拉拉扯扯道：“傅大人怎么和朱小姐在一处？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傅机拧着手挣脱了他的禁锢。被他这么一拉，朱柔然已经风风火火地走远了，傅机叹了口气，妙目横了他一眼：“公主临行前特意交代的，让我有机会领着朱小姐出来走走，她娘朱夫人急着给她找门亲事。”
　　她虽然答应了李离芳的请求，但以今日所见所闻来看，朱夫人的心愿怕是要落空了。朱家满门忠烈世代习武，朱柔然根本无心男女婚嫁，只想和她姐姐一样，做个守家卫国的女将军。
　　萧沔哦了一声，心底却道，公主什么时候和傅机这么好了，这种事都嘱咐她来做。便听傅机摇头叹息：“算了，我不和你说了，走了。”
　　傅机摆摆手，急匆匆追了出去。
　　萧沔喊了两声，傅机根本头也不回，只好目送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失落之色。
　　令狐菁道：“殿下若是想追便去吧，我自己在这里无妨的。”
　　萧沔瞥了他一眼，终是清咳了两声，摆手道：“算了。”

　　三月底，长文公主李离芳返回栖凤城，大病初愈的太后坚持在极乐殿为她接风洗尘。皇后抱着皇长子坐在她左手边，李离芳坐在她右手边，一家子其乐融融，就连皇后也没提一嘴皇帝的病情。
　　四月初五，肃亲王府举办春宴。
　　肃亲王府与当年的舒家一样，因肃亲王李桓与先帝政见不合而在先帝末年遭到清算，一门忠烈全都死绝，只十来岁的小女儿李思芳躲过一劫。舒太后掌权后，对李桓的这个孤女格外关照，不仅给了她亲王的待遇，让她成为大周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女亲王，还为她精挑细选了夫婿，延续肃亲王府的恩荣。
　　李思芳为人十分低调，几乎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这次她居然大张旗鼓地举办春宴，让不少人震惊不已。
　　到了花宴那日，肃亲王府门前的马车络绎不绝，各家都想来看一眼，到底是什么缘故，让这位深居简出多年的女亲王愿意破这个例。
　　肃亲王府坐落在栖凤城的东南一角。自肃亲王府远离政治中心后，很多人已许久不曾踏入这片区域。
　　曾经的肃亲王李桓是个严谨的政客，连带肃亲王府的风格也古板严肃。时隔多年当人们再次踏进这座王府，却惊奇地发现这个地方早已大变模样。
　　王府内百花盛开，花鸟鱼虫自由生长，紫藤花树爬满了庭院，仆从们穿着各色各样的服装，洋溢着喜庆的笑容穿梭在花海之中，大大小小的庭院修葺的宽敞舒适又不乏品味，王夫崔咏玉在大婚之年于王府后山亲手栽种的桃林绽满山头，更是让整个王府如同置身于世外桃源之中。
　　在一片片惊叹声中，不少同龄的世家贵女暗暗咬碎了后槽牙。曾经在她们眼里，李思芳继承了亲王之位又如何，没有父兄在朝中的支持，她也只能关起门来小心过日子，连门都不敢出。
　　可到了今日，她们才发现，李思芳的日子真是神仙都要羡慕。她不仅躲过了先帝晚年的政治清算，继承了肃亲王府的全部遗产，过上了有钱有权又有闲的生活。她还嫁给了如意郎君，这个如意郎君从前还是栖凤城人尽皆知的风流少年。崔咏玉当年婚后辞去了朝中职务，从此消失在了世人的视线中。旁人还以为他是被指婚心灰意冷，哪里知道他是一心一意去过神仙眷侣的生活去了。

　　日上三竿，肃亲王府前热闹非凡。肃亲王夫妇二人站在门口迎客，一个只浅笑矜持地招呼，一个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这个崔咏玉，和辅国公崔家有什么关系吗？”
　　马车在上山的途中堵死了，傅机与萧沔只得下车步行。春光正好，傅机今日穿一件天水碧直领褙子，里面套一件白色交领中衣，头发用玉冠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英气十足。
　　萧沔跟在她后头，对她今日这身男装却不甚满意，但他也不敢多嘴。
　　“一脉相承的关系。他祖父穆武侯是崔峥嵘的亲弟弟，靠自个军功挣来的爵位，当年突厥大军突袭玉阙关，他领兵死守生熬了半个月，断了一条腿等来了援军，勤德帝感念他的忠义，把自己最宠爱的女儿曦月公主嫁给了他的独子。这崔咏玉就是曦月公主之子，曾经也是栖凤城青年才俊中的翘楚，就是近来不大出来走动了。”
　　傅机心道，怪道她不曾听闻过这号人物。到了门口，果然见崔咏玉英俊倜傥，举手投足都是大家风范，而一旁的肃亲王李思芳却是少言寡语，让人很难想象这样两个人会是恩爱夫妻。
　　二人与肃亲王夫妇二人客气打过招呼，一应都是崔咏玉寒暄周旋，李思芳只笑着站在一旁，偶尔附和两句。
　　进到门内，萧沔忍不住嘀咕：“据说这李思芳从前也是张扬的个性，如今竟变成了这样拘谨怯弱的模样。”
　　傅机回头瞥了他一眼，这一向萧沔的话多了起来，但他自己似乎并无所觉。
　　“她亲眼看见父母亲人惨死在眼前，心性发生巨变也是情有可原，没有发疯就不错了。”傅机说着停住了，不论是她自己还是萧沔，亦遭受过同样惨痛的经历，国破家亡，跌入烈火焚身般的无尽深渊。
　　萧沔嘴里不知又咒骂了句什么，便抛开了这个话题。
　　进到园内，因时日尚早，二人也不想去人多处惹眼，便逛起了园子。逛着逛着，不由被此间的美景吸引，只看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精心照料相得益彰，不难看出王府的主人用心之深。
　　待走到九曲回廊，听见宴会厅传来热闹的丝竹之声，一个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崔咏玉这家伙当年在吏部的时候，想从他手指缝里多抠几两银子出来都费事，活脱脱一个钻在钱眼里的守财奴。没想到他辞官之后，搞起了五柳先生那一套。”
　　二人回头，来人竟是多日不见的长文公主李离芳，她身着红色直领褙子，里面套一件鹅黄色中衣，头发束起，端的是英姿飒爽。
　　李离芳指着傅机，笑道：“呀，今日你我的装扮倒是相配。”遂把萧沔挤到一边，拉着傅机左看右看。
　　萧沔和傅机与她见过礼，奇道：“公主今日怎么也来了？裴雪竟肯放您出来？”
　　怪道萧沔惊讶，李离芳的日程他是知道的，她离京一月，府里积压了一堆公务，裴雪哪能事事做主，据说这几日公主府夜灯常亮，裴雪的头发真要熬白了。
　　李离芳朝一旁努了努嘴，啧叹道：“我倒是想待在府里躲清闲，可你旁边这位也不知和太后吹了什么风，说是指名道姓，一定要叫我今日来肃亲王府看个热闹。”
　　李离芳说罢，把视线再度落回傅机的身上，眼神带着探究：“好了，我人已经到了，你现在总归可以告诉我，今日是预备了什么节目给我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