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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沉雪(三) ...

  •   这一句石破天惊,震惊地萧沔张大了嘴巴。
      “你说什么?!”他拍着桌子,跳了起来。
      傅机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沉闷的氛围顿时一松,她揶揄玩笑道:“大人何至于这样惊讶,难道沉雪是您失散多年的情人不成?”
      她说着,一边注意着萧沔的反应。萧沔立即反驳:“胡说什么?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说完清咳一声,又落回座上,眸光若有似无地瞟了眼傅机,又解释般地加了一句,“没有的事,你别乱想。”
      “我乱想什么。”傅机剜了萧沔一眼,顿了顿,才转回头继续述说。

      那是个寒冷的深夜,天际的云低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砸下来。陆机房间的火龙不知为何熄了,寒风冻得她全身发抖,她裹着被子,准备去沉雪那将就一晚。
      深更半夜,沉雪的屋里却灯火通明,舒缓的琴音从屋内传来,窗户的明纸上投着一个高大的剪影。
      那是个男人的影子。
      陆机当时脑子里想,好你个沉雪,居然深夜偷偷幽会外男,我倒要看看,这男子是谁!
      如今想来,她当时脑子大概是被冻得锈掉了,居然敢偷偷趴到窗台上,扒着窗户缝往里看。
      她还没看出个所以然,窗户啪嗒一声打开了,王千语和沉雪脑袋凑出窗外,一脸戒备地盯着她这个偷窥贼。
      陆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指着沉雪,又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王千语。她认得王千语是因为此前沉雪领着一群人去找他为柳瑶云讨要个说法时,她亦是其中一员。她还记得当时场面气氛虽算不上剑拔弩张,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千语在他的印象里是个老奸巨猾的四十岁胖大叔。
      陆机只觉脑门后寒风嗖嗖,嘴里只会支支吾吾喊:“你你你……你们……!”

      萧沔拍腿大笑,打断了傅机的叙述:“听说王千语喜怒无常,你胆子可真大,不怕他一怒之下把你给杀了灭口!”
      傅机想起当时的情景,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

      原来陆机不曾留意到,就在她使劲往窗户缝里窥视时,琴音早就停了。
      沉雪身上只穿着一件亵衣,领口稍显凌乱,王千语倒是穿戴整齐,但是浑身气压低地好像要把她撕碎。
      任何一个男人,被打断了好事,总是很暴躁的。
      王千语喝问:“你是什么人?!”
      “我我我……”陆机结巴了半晌,哭兮兮望向沉雪,“我就是想来和你一起睡,我屋里火灭了,冷死了。”
      沉雪瞪了一眼王千语,眉眼弯弯看着跌坐在地上,身上还裹着棉被的小人儿,她抬手冲陆机招招手:“还不快进来,地上不冷吗?”
      陆机闻言眼睛一亮,立马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冲进了屋,一溜烟地爬上了床,便听王千语在里面不满地抱怨:“她睡这儿,那我睡哪?”
      沉雪用一种陆机从未从她嘴里听过的娇软语调嗔道:“去去去,怎么还和小丫头吃起醋来?楼里那么多姑娘,随你去哪。”
      王千语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走了。沉雪关上窗收拾干净桌上,爬上床钻进被窝,脸上属于少女的娇羞已不见了踪迹。
      王千语有没有去别的姑娘那里,陆机不敢问。

      傅机回忆到这里,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那一个晚上,沉雪和我聊了很多。她说,是她挑拨王千语对付房家,为了给柳瑶云报仇。她说,她见不得人命被如此轻贱,更见不得负心汉逍遥法外。”
      “我问她,那王千语呢?他妻妾成群,情人遍地,是东皇城最花心的男人。沉雪却说她毫不在意。她说,成年人的世界本质是利益交换,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又何必追根究底。”

      傅机初见沉雪时,觉得她真是个好人。慢慢相处后,觉得她是个手段高明的好人。到这一夜后,她才意识到,人性是如此复杂,不是非黑即白。

      “我问她,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她说,她想去栖凤城。”

      “我说,我也是。”
      沉雪想去栖凤城,是有她想去见的人,陆机想去栖凤城,也有她想见的人,但她们都未彼此言明。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是香见没有熬过这个最冷的冬天,她在雪化之前,死于落胎引发的血崩。

      “隔年春暖花开,我与沉雪一道踏上了来栖凤城的旅程。途径春旭时,沉雪染上了疫病,病逝于途中。”
      她的尾音如同一片雪花,轻轻落在萧沔的心田。
      傅机的目光遥望着远方:“这就是我认识的沉雪,如同礼花般绚烂夺目却只刹那芳华的一生。”

      那一片雪花在萧沔的心田坠落,一直坠到无边的深渊之中。

      梨花如雪纷飞,萧沔的记忆回到二百七十一的春天。
      那一年,李离芳平定楚南之乱,班师回朝,迎接她的是朝野欢呼,声望一日胜过一日。
      论功行赏之时,萧沔被李离芳提为首功,顺势进入禁卫军,官拜指挥同知,职级仅在都统姜任敏之下。
      这消息便如一滴水滚入热油,在栖凤城引起轩然大波。已经灭国的北辽皇室后裔,成为了长文公主李离芳的心腹,甚至加入禁卫军,执掌京师戍卫。
      一时间,邀约的信件如雪片般飞向萧沔的手中,栖凤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罗百姓,人人都想知道,这个萧沔到底是什么样的奇人,居然能让人人称颂的长文公主如此信赖和倚仗。
      很快,人们便都知道,新任禁卫军指挥同知萧沔,虽然面貌深邃俊美,武力超凡脱俗,但是性格冷峻,喜怒无常,甚至嗜杀成性,冷酷无情……
      一个月后,再无人敢登他的门。
      两个月后,世人都开始躲着他走。
      大把大把的人看不惯他,却又畏惧他,甚至一想起他背后的那把黑刀,就开始瑟瑟发抖。拥帝党恨透了他,恶狠狠地称呼他为北辽狗。
      就连长文公主的亲信中,也有很多人憎恶他。那时候李离芳身边的首席幕僚名叫崔必应,此人心机深沉,决定要探一探萧沔的深浅。
      他费尽心机,终于在北边抓到了一个从照刃城逃命出来的北辽遗臣,千里迢迢把他送到了栖凤城。
      有一天,萧沔收到一封信。写信之人自称黎泰,他从照刃城的战火中逃离出来,辗转得知萧沔在栖凤城,便不远千里来寻他,并约他在城外五里亭相见。
      萧沔与黎泰师徒多年,黎泰的字迹他一眼就能认出,这信确实出自黎泰之手。一时心机的萧沔几乎立刻便想出城,好在他临走前骤然想起黎泰蹭教过他一个识别信中信的方法,为防有诈,他按照黎泰从前教过他的方法处理了信件,没想到先前的字迹果真褪去,露出底层的第二封信来。
      第二封信字迹潦草,却话锋一转,黎泰说自己一时失察被歹人所擒,如今歹人要以他作饵,想要钓萧沔入局。一旦萧沔按照信中所说如约而至,必然会掉进歹人所设的圈套,到时候他在大周苦心经营的心血都将付之一炬。
      黎泰在信末反复告诫:不要出来,不必相见。
      萧沔只好按耐住心底的冲动,并未赴约。
      很快,第二封信又至。这封信明面上言辞辛辣许多,黎泰在信中怒斥萧沔在大周乐不思蜀,将北辽复兴的大业忘到了九霄云外,敦促他尽快出城与他相见。暗底下,黎泰却再三叮嘱他切勿上当。
      萧沔如同被置于火上烤,他一面担心黎泰的安危,一面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多日之后,崔必应眼见萧沔并不上钩,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将黎泰扔在城外破庙中,任其自生自灭。
      萧沔是在三日后找到的黎泰,而此时的黎泰已至弥留之际。他躺在烂草堆里,浑身散发着恶臭,头发全白了,身形瘦成皮包骨,脸上的褶皱耷拉下来,透着一股死气。但当他看见萧沔的那一刻,他的眼里骤然升起亮光,接着浑浊的眼泪便滚落下来。
      萧沔永远无法忘记这个场景。他走上前,小心地将黎泰抱在怀里,眼泪根本无法控制地落下来。
      黎泰却很高兴,他甚至能坐起来,激动地用枯槁的手抱住萧沔,嘴里喊叫:“苍天啊,我居然还能活着见到你,我的殿下啊!”
      原来当日照刃城破之时,五大臣除了黎泰,都战死殉国。黎泰本不欲独活,但城守裴国兴战死前,将他和一群年轻后辈送出了城。
      黎泰泪流满面:“裴国兴说,照刃城可以破,但北辽不能亡。只要人活着,北辽就还有希望。我看着面前的这些年轻人,他们都是照刃城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我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我要带着他们去南边找我的殿下!”
      但黎泰没有料到,南行之路如此艰难。他们要面临各种围追堵截,还有饥饿和死亡的恐惧,有的人逃了,有的人死了,等他们到达两国边境,只剩下区区几个人。
      黎泰颤颤巍巍地从身下摸出一个锦袋,打开露出里面的四枚弯刀白玉,双手颤抖着抚摸着它们。
      萧沔只瞥了一眼,便知道这是子母玉,圆月弯刀,是北辽皇室的图腾。
      “这是蓝烟白玉,产自东洲的飘渺仙山,质地坚硬无比,世间唯有四对,是当年皇后所赠。四枚圆月我分别交给了其余四人,如今我将这四枚弯刀交给殿下。请殿下耐心等待,终有一日,他们会拿着圆月来找您,到时候请您带着他们返回故土。”
      黎泰已经老了,他无法陪着萧沔继续向前,他注定客死他乡,亦无望见北辽重整河山。但他后继有人,他们会像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向着萧沔伫立的方向。

      萧沔等了很久,很久。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在睡梦中醒来,他都会拿起那几枚弯刀白玉,想着黎泰的话,然后迟迟无法入睡。
      世事无常,人心善变。
      他以为他等不到了。

      而今日,沉雪的死让他意识到,从照刃城出逃的路有千千万万条,每一条路的途中,都埋着忠骨。原来他们并非食言,只是肉身再难以飞跃千山万水。

      “大人?大人?”

      萧沔猝然抬起头。
      傅机玩味地看着萧沔微微濡湿的眼眶,才问:“大人所知的沉雪是什么样子?”
      “什么?”
      傅机的目光下沉,落在他手中无意识把玩的圆玉上:“这枚玉佩是沉雪死前交到我手上,但她什么都没说。”
      “这么多年,大人是第一个认出玉佩的人。”

      “我认出了玉佩,但我并不认识你所说的沉雪。”
      傅机眼角下沉,稍稍失望。
      “但凭你的描述,我心里有一个人选。北辽皇城守将裴国兴之女,裴霜。”萧沔再度抬起头,眼中闪着柔和的光芒,“她本是世家之后,天之娇女,可山河破碎故土不再,才会让她沦落风尘,又挣扎求生。”
      他顿了顿,随口道:“这种感觉,你不会懂。”
      傅机闻此冷嗤了一声。
      萧沔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挑眉道:“那你呢?沦落天仙阁的你,又是从哪里来?”
      傅机微怔。
      萧沔凑上前,道:“你的叙述虚虚实实,掩盖了不少信息。司凤是你的花名,傅机是傅大海给你取的名字,你的本名叫什么?”
      傅机听罢,微微哂笑,半晌才道:“我呀?我自然亦是故人之后。”
      她说完跳下榻,迤然下楼而去,徒留萧沔一人发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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