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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师尊的“点拨” ...

  •   又是一年寒霜落满栖霞山巅。

      听风小筑内,沈青瓷盘膝静坐于墨□□之上。窗外疏朗的日光穿过雕花木棂,在她青绫云纹的道袍上投下斑驳光影,却驱不散眉宇间那一抹凝而不化的沉郁。丹田气海之中,那枚浑圆无瑕、流转着青碧宝光的金丹,光芒依旧璀璨,生生不息的道韵圆融流淌。然而,金丹中期那道看似触手可及的门槛,却如同横亘着一道无形而坚韧的壁障。

      无论她如何运转《流云分光剑诀》,如何引纳山巅精纯的风灵之气,金丹核心那象征着中期境界的、更加繁复玄奥的风痕真符,始终差着最后一笔难以圆满。那并非灵力积累不足,亦非感悟未到,而是一种源自道心深处的滞涩,如同清泉流经暗礁,水势虽沛,却失了那份一往无前的圆融通达。

      心绪难宁。

      砺石院深处那枚被蚀骨钉和封魔链禁锢的“玉茧”,如同沉在心底最冷硬角落的铅块。每一次内视金丹,那冰冷燃烧的玉石幽火、那肩胛处狰狞的钉痕、那在污浊血泥中挣扎嘶吼的执拗身影,便会不受控制地撞入灵台,激起一片冰冷的波澜。她甚至能“嗅”到那方洗得发白、沾染着松节油气息的旧棉帕,混杂在硫磺与血腥之中,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笃、笃、笃。”

      三声极轻、却带着奇异韵律的叩门声响起,如同玉磬轻击,穿透了听风小筑精妙的隔音禁制,清晰地落在沈青瓷耳中。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她瞬间收敛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恢复成一贯的清冷无波。起身,拂袖,静室门扉无声滑开。

      门外,凌虚真人负手而立。一袭简朴的青袍,拂尘搭在臂弯,身形清癯挺拔,仿佛与栖霞山终年缭绕的流云融为一体。山风拂过,吹动他几缕银白的鬓发,更衬得面容沉静如古潭深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静静地落在沈青瓷脸上,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师尊。”沈青瓷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

      凌虚真人微微颔首,缓步踏入静室。他并未落座,目光扫过室内流转的淡青色风旋,最终停留在沈青瓷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青瓷,”他开口,声音温和醇厚,如同山涧清泉,“金丹初成,根基浑厚,风灵之体更是得天独厚,本应勇猛精进,直指中期之境。然……”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分语重心长的沉凝,“为师观你近日气韵,似有滞碍。神思不属,灵力虽沛,流转间却少了几分‘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的圆融自在。可是……心有挂碍?”

      最后四字,轻若鸿羽,却重逾千钧。

      沈青瓷心头微凛,面上却无半分异样,垂眸恭声道:“弟子愚钝,偶感瓶颈,劳师尊挂心了。定当澄心静虑,勤勉修行,以期早日突破。”

      凌虚真人并未立刻接话,只是缓步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主峰之下那片被巨大山影和终年浊气笼罩的砺石院方向。他的背影在日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仿佛融入了山峦的苍茫之中。

      静默片刻,他才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沈青瓷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修行之路,漫长孤绝。道心蒙尘,最是凶险。青瓷,为师知你心性坚韧,然有些‘尘缘’,如同附骨之疽,看似微末,却能无声无息侵蚀道基,终成大道之阻。”

      他指尖微动,静室角落案几上的一只青玉茶盏便凌空飞至他手中。那茶盏温润细腻,内里盛着半盏清透的灵茶。凌虚真人并未饮茶,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

      “尘缘……”沈青瓷低声重复,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下微微蜷缩,指甲无声地陷入掌心。那被刻意压下的、关于砺石院的沉重画面,再次翻涌上来。

      “不错。”凌虚真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悠远,“为师今日,便与你讲一个……千年之前的旧事。”他目光有些放空,仿佛穿透了静室的墙壁,回到了那个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的年代。

      “那时,为师亦如你这般,锋芒初露,意气风发。结丹未久,正是锐意进取之时。”他摩挲杯壁的指尖微微一顿,声音里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一次下山历练,于南荒‘万瘴泽’边缘,遭遇一头即将化形的大妖‘碧眼金鳞蟒’,苦战不支,险死还生。”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在力竭待毙之际,一道剑光,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凌厉无匹,却又带着一种冰封万物的极致寒意。”

      凌虚真人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明亮,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惊艳绝伦的一剑:“持剑之人,乃是一位女子。一袭素白衣裙,不染纤尘。容颜清冷,眉目如画,尤其那双眸子,澄澈如寒潭深星,凛冽似万年玄冰。她自报家门,名唤‘寒漪’。”

      “寒漪……”沈青瓷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感觉到师尊此刻的情绪波动远胜平时。

      “正是。”凌虚真人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那温润的青玉杯壁上,竟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裂纹!“她剑术超绝,来历神秘,却与我……一见如故。同行斩妖,共探秘境,论道于云海之巅,听风于月下松涛……她那柄‘玄霜剑’,剑出如龙吟九霄,霜寒千里,与为师的流云分光剑意,竟隐隐有相合之势。”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湎往事的温柔与痛楚:“那时的我,只觉天地之大,道途孤寂,能遇此知己,何其幸哉。她的惊才绝艳,她的清冷孤高,如同一轮皓月,照亮了我道心之外的……方寸之地。”

      沈青瓷静静听着,敏锐地捕捉到师尊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愫——倾慕、追忆,以及深埋其下、几乎无法察觉的……怨毒?她心中微动,目光落在他捻动拂尘玉柄的指节上,那里因用力而泛出森冷的青白。

      凌虚真人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从暖春瞬间跌入凛冬:“然而,好景不长。一次追踪一桩邪修血案,线索竟隐隐指向了当时已初露狰狞、行事诡秘的‘虚渊’!我本欲与她联手追查,她却百般推脱,言辞闪烁。疑虑渐生,我暗中探查……”

      他深吸一口气,周身气息都带上了几分寒意:“竟发现她早已暗中投靠虚渊!所谓惊才绝艳,所谓清冷孤高,不过是虚渊精心为她披上的画皮!她接近我,不过是觊觎栖霞山传承,刺探我宗门隐秘!那些论道切磋,那些月下听风,皆是虚与委蛇的算计!甚至……万瘴泽那场‘救命之恩’,亦是虚渊精心安排的局!”

      “轰!”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响起!凌虚真人手中那只青玉茶盏再也承受不住他无意识间透出的灵力激荡与心中翻腾的恨意,杯壁上那细微的裂纹瞬间如蛛网般疯狂蔓延、炸开!清冽的灵茶混着细小的玉屑,淅淅沥沥地溅落在他青色的袍袖和洁净的地面上。

      茶水洇湿了袖口,留下深色的水痕。凌虚真人却恍若未觉,他死死盯着掌心残留的杯柄碎片,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声音却压抑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与决绝:

      “仙魔殊途!道不同,不相为谋!虚渊所图,乃倾覆仙道根基!我栖霞山,岂容此等魑魅魍魉染指?!”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实质剑芒,穿透空气,直刺沈青瓷的灵台!那眼神深处,是千年时光也未曾磨灭的杀伐与痛悔:“为师……别无选择!于‘断情崖’畔,亲手……以流云分光剑,洞穿其心脉!看着她那双曾如寒星般的眸子,在难以置信与滔天恨意中……彻底黯淡!”

      最后几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息。静室内,仿佛还回荡着千年之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剑,以及那穿心而过的、冰冷的剑鸣。

      他闭上眼,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平复那汹涌了千年的心潮。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疲惫与看透世情的沧桑。他缓缓松开手,任由那沾着茶渍的碎玉跌落尘埃,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

      “青瓷,此等‘尘缘’,看似情真,实为蚀心剧毒!它如跗骨之蛆,引你偏离正道,消磨道心,最终……万劫不复!为师当年一念之仁,险些酿成泼天大祸,累及宗门!此痛此悔,千年难消!”

      他目光灼灼,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再次落在沈青瓷身上,语重心长,字字千钧:“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你天资卓绝,道途无量,切莫因一时之念,重蹈为师覆辙。有些牵绊,当断则断!斩尘缘,方能得大道清净,心无挂碍,神游太虚!”

      “斩尘缘……”沈青瓷低声重复,垂下的眼睫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遮掩了眸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师尊的每一句话,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敲打在她的道心之上。那千年前的惨烈往事,寒漪的背叛与陨落,师尊的痛悔与决绝……这一切,都在指向砺石院深处那个挣扎的少年!他是在用血淋淋的过往,警告她,逼迫她,亲手斩断与江浸月的最后一丝牵连!

      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撕裂般的煎熬。斩断?如何斩断?难道真如师尊所言,放任那孩子在地火炼狱中被蚀骨钉磨灭生机,被高升和王管事之流碾碎最后一点希望?那她当年将他从栖水镇废墟中带出,赐予那卷染血的功法,又算什么?一场虚伪的慈悲?

      可就在这心绪剧烈翻腾、几乎要冲破她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突兀的气息,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粒冰晶,猝不及防地钻入她因金丹境界而变得空前敏锐的感知!

      那气息……阴冷、晦涩,带着一种仿佛能侵蚀神魂的淡淡腐败甜香。极其微弱,混杂在师尊身上清冽的灵气和残存的灵茶香气中,若非她此刻心神激荡、神识被放大到极致,几乎难以察觉。

      是“蚀魂草”!

      这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识海炸响!北云仙陆极其罕见,唯有在那些不见天日的阴煞绝地或……虚渊某些秘密据点附近,才可能生长!其气息独特,是炼制某些阴毒符咒或追踪法器的辅料,寻常修士根本接触不到,更遑论沾染在身!

      这缕气息……正从师尊宽大的青色袍袖深处,极其缓慢地弥散出来!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悄然吐信。

      刹那间,师尊方才那痛彻心扉的讲述、那斩钉截铁的“斩尘缘”告诫、那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怨毒……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回、碰撞!一个冰冷刺骨的疑问,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她剧烈跳动的心脏:

      师尊……您这千年难消的痛悔,究竟是恨那寒漪的背叛?还是恨……虚渊未能达成所图?!您袖中这缕蚀魂草的气息,又是从何而来?!

      怀疑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渗透四肢百骸。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指甲在掌心掐得更深,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她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眼中无法抑制的惊疑与冰冷,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因听闻惨烈往事而生的震动与恭顺:

      “师尊……教诲,字字珠玑,如雷贯耳。弟子……弟子惶恐!”她声音微颤,带着后怕与感激,“若非师尊以自身血泪警示,弟子愚钝,恐真会迷失于歧途而不自知!这‘尘缘’之害,竟至于斯!弟子……定当谨记师尊教诲,澄心涤虑,明辨是非,绝不敢……重蹈覆辙!”

      她深深拜伏下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面。宽大的青色道袍铺展开,如同折翼的青鸟。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恭谨,仿佛要将师尊每一个字都刻入骨髓。

      凌虚真人看着伏拜在地的弟子,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几分。方才那一瞬间,他似乎在这位素来清冷自持的弟子身上,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波动。但此刻她流露出的震动、惶恐与顺服,打消了他最后一丝疑虑。终究是年轻,被这血淋淋的往事震慑住了。他相信,以青瓷的聪慧,定能明白其中利害。

      “嗯,你能明白就好。”他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大道无情,却也至公。舍弃该舍弃的,方能握住真正属于你的道途。为师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弟子……叩谢师尊点化!”沈青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深深叩首。

      凌虚真人不再多言,青袍微拂,转身缓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静室外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直到那无形的压力彻底离开听风小筑的范围,沈青瓷才缓缓直起身。她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背脊挺得笔直,脸上那刻意维持的震动与恭顺早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封般的沉静。

      她抬起手,摊开紧握的掌心。白皙的掌心上,四道月牙形的血痕深可见肉,正缓缓渗出细小的血珠。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染血的指尖,无意识地、重重碾过右臂内侧那道早已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狭长疤痕。

      松节油的气息……仿佛又幽幽地钻入鼻端。

      砺石院地火熔岩暗红的光,江浸月肩胛处那枚狰狞外露、兀自散发着幽幽寒气的蚀骨钉,那双深陷眼窝中燃烧着冰冷恨意与玉石光泽的眸子……还有,师尊袖中那缕挥之不去的“蚀魂草”阴冷……

      几幅画面在她冰封的灵台中激烈地冲撞、撕扯。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深处最后一丝挣扎与温度彻底湮灭,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窗外沉沉压下的暮色。

      道心深处,那枚浑圆的金丹光芒流转,冰冷而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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