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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天台上的独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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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汁,迅速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惨淡的灰白。铅灰色的云层低垂,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楼宇之上,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狂风暴雨。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林家那扇紧闭的房门内,林栀夏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母亲的录音笔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塑料外壳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母亲最后那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混合着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轰鸣,每一次重播都带来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
不是意外!
是谋杀!
为了掩盖那些肮脏的交易,为了堵住一个坚持真相的声音,□□那个恶魔,用最残忍的方式,摧毁了她的母亲!
“嗬……嗬……” 粗重压抑的喘息从她喉咙里溢出,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眸,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暴烈恨意彻底点燃!幽深的瞳孔里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几乎要焚毁眼前的一切!药物带来的麻木屏障,在这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悲恸冲击下,彻底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都要尖锐的痛苦和毁灭冲动!
她猛地看向床上沉睡的母亲(林母心力交瘁,刚刚吃了安眠药陷入昏睡)。不行!不能再等了!一刻也不能等!母亲用生命守护的证据,就在那片荒芜的薰衣草田下!她要拿到它!她要让□□付出代价!
行动快于思考。巨大的恨意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紧迫感驱使着她。她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下床,甚至顾不得披上外套,只穿着单薄的睡衣。手臂上结痂的疤痕在动作间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却浑然不觉。她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承载着母亲最后声音和巨大秘密的录音笔,以及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塞进一个防水的旧帆布包里。然后,像一道融入暮色的影子,她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闪身而出,消失在楼道浓重的黑暗里。
当她凭着童年模糊的记忆,跌跌撞撞地跑到城市边缘那片早已荒废的后山薰衣草田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哗——!!!”
冰冷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子弹,瞬间将她单薄的身体浇透!狂风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呼啸肆虐,卷起残败的薰衣草枯枝和沙石,抽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风声。
视线被雨水模糊,脚下是湿滑泥泞的土路。林栀夏踉跄着,好几次摔倒,满身泥泞。手臂的伤口被雨水浸泡,传来钻心的刺痛和一种不祥的麻痒感。但她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执念在疯狂燃烧:老地方!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狂风暴雨中,她像一头固执的野兽,在齐腰深的荒草和枯萎的薰衣草丛中艰难跋涉。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断流淌,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泪水。终于,在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时,她看到了那棵在风雨中摇曳的、虬枝盘曲的老槐树!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小时候,她总喜欢把捡到的“宝贝”——光滑的鹅卵石、漂亮的糖纸、干枯的蝴蝶翅膀——埋在这棵老槐树下,一个树根盘绕形成的天然小洞里!
她扑倒在泥泞的树根旁,不顾肮脏和冰冷的雨水,用双手疯狂地挖掘!指甲劈裂了,渗出血丝,混合着泥水。但她感觉不到疼!心中只有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找到了!”
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是一个包裹了好几层厚厚防水油布的小铁盒!
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铁盒从湿冷的泥土中挖了出来!油布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她哆嗦着解开缠绕的油布绳结,打开铁盒!
盒子里没有童年的珍宝。
只有两份用透明密封袋仔细封好的文件!
一份,是盖着鲜红检测机构公章的《东湖生态园核心项目建筑材料抽样检测报告》。结论页上,刺眼的红字标注着:“**钢筋屈服强度、抗拉强度均显著低于设计标准(GB1499.2-2018),判定为不合格产品!**”
另一份,是几页银行流水的复印件。收款方是几个陌生的名字和公司,但汇款方的户名清晰无比——**□□!** 汇款金额巨大,时间点正好在东湖项目招标的关键节点前后!其中一笔巨款的收款人备注栏,甚至隐约可见一个被圈起来的“李”字(指向评标组的李XX)!
冰冷的雨水砸在密封袋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林栀夏跪在泥泞中,看着手中这两份足以将□□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铁证,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混合着巨大悲恸的荒谬感!母亲……就是用生命,换来了这些冰冷的纸!
“妈……” 她发出一声嘶哑的、被风雨撕碎的呼唤,紧紧将铁盒抱在怀里,仿佛那是母亲残留的温度。冰冷的铁盒硌着她滚烫的胸口,巨大的悲伤和恨意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不知道在暴雨中跪了多久。直到身体的冰冷和伤口的剧痛让她几乎失去知觉。复仇的火焰支撑着她,她挣扎着爬起来,将铁盒重新用油布包好,紧紧塞进帆布包最深处,贴着那支录音笔和日记本。然后,她像一具被仇恨驱动的行尸走肉,在瓢泼大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城市最高的那座废弃写字楼——曾经的城市地标,如今烂尾多年的“云鼎大厦”走去。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足够高,足够空旷,足够让她向这个冰冷世界发出最后控诉的地方!
云鼎大厦顶层天台。风声在这里变成了凄厉的鬼哭狼嚎,冰冷的雨点被狂风抽打成一片片水雾,能见度极低。林栀夏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单薄的睡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瘦削得惊人的轮廓。她站在没有任何护栏的天台边缘,脚下是如同深渊般的、被暴雨和夜色模糊的城市灯火。每一次闪电撕裂天幕,都将她惨白绝望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她从湿透的帆布包里,拿出那个旧手机(她自己的手机在器材室事件后就摔坏了,这是母亲不用的旧手机,只能通话和录音)。冰冷的雨水顺着屏幕流淌。她颤抖着,打开了录像功能。镜头对准了自己那张被雨水冲刷、毫无血色的脸,以及身后那片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风雨交加的黑暗虚空。
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呛得她一阵咳嗽。再开口时,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风雨的平静和决绝:
“我叫林栀夏。青禾高中高二(7)班学生。”
“如果你们看到这段视频,那么,我已经死了。”
“我不是自杀。我是被逼死的。被□□!被陈雨薇!被这个吃人的世界逼死的!”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悲愤:
“□□!陈氏建筑的董事长!你听好了!我手里有你贿赂评标组、在东湖生态园项目上使用劣质钢筋的铁证!是我妈妈林静,用命换来的证据!她发现了你的罪行!她要去举报你!然后……然后你们就制造了那场‘意外’车祸!杀了她!!” 她猛地举起手中的录音笔,对着镜头按下播放键。母亲最后那声凄厉绝望的惨叫和巨大的撞击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听到了吗?!这是我妈妈最后的声音!是你们这些畜生害死她的证据!!”
她关掉录音,泪水混合着雨水疯狂流淌:
“还有你的好女儿!陈雨薇!她在学校里对我做了什么?!”
“故意撞翻我的杯子,踩碎我妈妈留给我的薰衣草发卡!”
“泼我盐酸,用排球砸我,把我反锁在化学器材室!”
“用红油漆在载玻片刻‘精神病去死’!”
“P我的裸照发到全校论坛!”
“她就是个魔鬼!是你这个恶魔养出来的小魔鬼!!”
“而你们……你们这些帮凶!那些视而不见的老师!那些落井下石的同学!那些传播谣言的混蛋!你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沾着我的血!!”
她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因为激动和寒冷而剧烈颤抖。手臂上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传来阵阵剧痛,但她毫不在意。
“我去举报了!我把证据发出去了!” 她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嘲讽,“可是呢?石沉大海!网站被屏蔽!邮件被退回!我甚至查到,当年我妈车祸的医疗记录被篡改了!变成了‘疲劳驾驶’!出事路段的监控录像,也‘恰好’在那天全部损坏了!”
“哈哈哈哈!” 她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如同夜枭般的惨笑,在风雨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好一个□□!好一个手眼通天!好一个只手遮天!!”
“这个世界没有公道!没有天理!只有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恶魔在横行霸道!!”
“我斗不过你们……我累了……”
她的声音陡然低落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死寂:
“妈……对不起……我没用……我拿他们没办法……”
“我这就来陪你……”
“就让我的死……还有这段视频……成为最后射向你们的子弹吧!”
“希望我的血……能溅到你们这些恶魔的脸上!”
她缓缓放下举着手机的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投向脚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狂风卷起她的长发和衣袂,瘦小的身影在风雨飘摇的天台边缘,如同一片即将被彻底撕碎的枯叶。她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最后的解脱。
就在这时!
“喵呜——!”
一声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惊恐和凄凉的猫叫声,毫无预兆地在她脚边响起!
林栀夏浑身剧震!猛地睁开眼!
只见一只瘦骨嶙峋、浑身湿透、毛发脏污粘连的流浪小橘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脚边!它的一条后腿似乎受了伤,一瘸一拐,在冰冷的雨水和狂风中瑟瑟发抖。它仰着小脑袋,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琥珀色眼睛,正充满惊恐和无助地望着她,又发出一声微弱而凄楚的:“喵呜……”
那眼神……像极了她在器材室那个绝望的雨夜,蜷缩在冰冷地面上的自己!像极了那个被全世界抛弃、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灵魂!
这突如其来的、弱小的生命和她那充满求生本能的哀鸣,像一道微弱却刺目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栀夏被仇恨和绝望彻底蒙蔽的心神!
她准备纵身一跃的动作,硬生生僵在了半空!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几乎就在头顶炸开的惊雷轰然滚过!震得整个天台都在颤抖!惨白的电光将那只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小猫照得纤毫毕现!
就在这雷声炸响、电光闪耀的瞬间!
林栀夏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天台入口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阴影处!
一个高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是沈逾白!
他不知何时出现,浑身同样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和下颌不断滴落。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慌或劝阻的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如同深渊般的注视!他的目光,穿透狂风暴雨,牢牢地锁定了林栀夏,也锁定了她手中紧握的手机,和她脚下那只凄惨哀鸣的小猫!
他站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更像一个无声的见证者!
巨大的震惊、被窥破的羞耻、以及那只小猫凄楚眼神带来的、无法言喻的心灵冲击,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将林栀夏彻底淹没!她蓄积了全身力量、准备投向死亡的那一步,被这多重冲击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
她猛地收回前倾的身体,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远离了危险的边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盯着阴影中的沈逾白,眼神充满了极度的警惕、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愤怒!
沈逾白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风雨抽打。他的目光在林栀夏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她脚下那只哀鸣的小猫,最后落在她紧握着手机、指节泛白的手上。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那不是一个劝阻的动作。更像是一种宣告——宣告他看到了,知道了,并且……他不会当作没看见。
做完这个微小的动作,沈逾白不再停留。他转过身,身影如同融入风雨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暗的楼道入口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台上,只剩下林栀夏一个人,还有脚边那只不断发出微弱哀鸣的流浪猫。狂风依旧在呼啸,暴雨依旧在倾盆。她浑身湿透,冰冷刺骨,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
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依旧在录制的画面——那张绝望而疯狂的脸。又看了看脚下那只在雨水中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的小生命。
“啊……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终于从她紧咬的牙关中迸发出来!她猛地蹲下身,不是拥抱死亡,而是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冰冷湿透的小猫,轻轻拢进了自己同样冰冷的怀里。
小猫微弱地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虚弱的呜咽,随即像是感受到了唯一的一点暖意,蜷缩着不动了。
林栀夏抱着这只从天而降的、同样被世界抛弃的小生命,跪倒在冰冷湿滑的天台地面上,终于无法抑制地、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哭声被巨大的风雨声吞没,充满了无尽的悲恸、绝望、后怕,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对生的眷恋?
她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力气耗尽,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抽噎。怀中的小猫似乎也安静下来,只有微弱的呼吸。
她挣扎着站起来,浑身冰冷麻木。看了一眼手机,视频录制不知何时已经因为没电自动关闭了。她最后看了一眼脚下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微弱的小生命,最终,抱着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走下了这座象征着死亡的天台。
当她浑身湿透、泥泞不堪、怀中抱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猫,如同幽灵般推开家门时,迎接她的是母亲惊恐万状、几乎崩溃的脸和哭喊。
林栀夏没有解释。她只是沉默地将小猫交给母亲,然后径直走进浴室。她将那个装着证据的铁盒、录音笔和日记本,用新的防水袋层层包裹好,藏在了浴室吊顶最深处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里。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更深的、混合着滔天恨意和茫然无措的冰冷。沈逾白那双在雷光中冷静注视她的眼睛,如同烙印,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他知道。
他什么都看到了。
他手里,又握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