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湿桥

9、紫宸八鲤

　　庆熹帝不喜欢江湖。是的，极不喜欢。他可以放下身段安抚那些啖生肉，着兽皮的几乎与兽类等同的夷狄蛮族，却独独无法忍受自己的国家里有江湖武林这么一个不可小视的存在。古往今来的大多数皇帝大多也不喜欢武林，但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观其变，江湖的气焰开始有上涨的势头时便出手压一压，没有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动向时则任其生灭。然而庆熹帝登基几年来对江湖的态度已经在两次大规模的讨伐中明确得不能再明确了——一山不容二虎，朝廷与江湖无法并存。攘外必先安内，庆熹帝的这一举措，无疑是给虎视眈眈者一个机会，一个乘虚而入的绝佳机会。
　　这样一位将铲灭武林做为人生目标之一的君主居然会现身于被誉为“天下第一武林门派”的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脚下，而且脚踏足以彰显自己身份的汗血宝马，身后又高立九龙云纹旗，似乎并非微服私访，却又没有御林军随行，身边只有这八名黑衣护卫。如此诡异难测的行径，实在是容易令人想入非非。
　　棉月落微微歪着脑袋，右手的拇指与食指依旧轻叩梨涡，看着面前的九人，脸颊上浮现出一缕颇得趣味的妩媚笑容。他关注的不是汗血宝马上的紫衣金冠的庆熹帝，而是紧随其身后的八名黑衣护卫。
　　“紫宸八鲤，果然不同凡响。”棉月落若有所思的目光依次扫过八人，淡淡地说，笑容越发的灿然。他今日仍是身着雪袍，洁白细腻的银狐围脖在已然十分微弱的残阳下闪烁光泽，他红艳润泽的双唇在微光的映射下若隐若现，乍看之下竟像是嗜血之后未曾擦拭，留得满嘴满唇的血渍，再加上那几乎可算得上是倾国倾城的秀美容颜，一双美眸不知为何竟流光溢彩，妖异非常，使人不禁会想此人究竟是人，亦或是修行千年的雪狐精？
　　被棉月落出声称赞的“紫宸八鲤”没有一丝得意之情。他们是何等人物，眼光之犀利丝毫不亚于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眼前之人看似貌美多情，举手投足间自成一段风流态度，但沉稳淡然，不怒而威，隐隐透出一缕霸者风范，绝非泛泛之辈。“阁下尊姓大名？”短暂的沉默后，庆熹帝左手边离之最近的一黑衣人开口问道。
　　“不才，在下姓棉，双名月落。”棉月落柔柔道，呵气如兰，“棉花的棉，月落乌啼霜满天的月落。”
　　果然如此。八名黑衣人集体苦笑。方才的猜测已经坐实，他们的心中却越发没底了。“天山狐媚，武贯中原”，今日一见，棉月落果如传说中的风姿卓然，却又绝类妖狐。
　　被这样的人称赞，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原来是名扬天下的小棉公子。”那黑衣人说道，“身后那位，可是一琴一玦走天下的‘琴玦书生’郭采凌郭公子？”
　　郭采凌眉目渐渐疏朗，微微点头，温雅浅淡的好看笑容已然浮现在嘴角。天色已渐漆黑，他眼神越发不好，辨不得出声之人的准确方位，只能在马上朝着面前几个模糊的人影轻施一礼，歉然道：“在下患有高风雀目之症，眼力不好，还请阁下见谅。”
　　那黑衣人并不觉惊讶，想来已是知道此事。他微微皱眉，脸上隐现苦意。棉月落既知他们身份，没有理由不识得庆熹帝，然而看他的样子，却并没有下马参见的意思。庆熹帝何等人物，崇尚王权，手腕狠厉，何况素来与武林不合，眼前人明知他是皇帝却毫无敬意，此举在庆熹帝眼里，无疑是对他的威严的挑衅。黑衣人冷汗微出，此次跟随御驾至少林寺，本是为了商议结盟大计。近来出自昆仑的魔神教日益猖獗，在中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月前甚至在京城天子脚下暗杀了当朝丞相温息恒，顿时朝野震动，龙颜大怒，一时间人心惶惶，原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盛世之相被毁于一旦。此时虽国富兵强，然而魔神教教内人数众多，且多是来路不正之人，最擅长的就是易容投毒一类的旁门左道，又分散于全国各地，朝廷曾派兵讨伐，兴师动众数月有余收效却甚微。不得已，庆熹帝方决定暂时放下往日仇怨，与江湖的名门正派联手，借助江湖中人的力量来剿灭魔神教。
　　此行本是为了求同而来，若是因为棉月落的见君不拜致使龙颜大怒，影响联盟大计，无论对江湖还是朝廷都将是大大不利。黑衣人眼见气氛不对，轻咳一声，对棉月落道：“这位便是我朝陛下。”气息不足，明显带有一丝忌惮之意。他兄弟八人号称“紫宸八鲤”，在入宫为皇帝效命之前也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独行侠。若眼前的是一般人却还可以“紫宸八鲤”的威名迫得他就范。眼前之人……他暗中缓缓叹息一声，小棉公子的武功似已臻极致，若说这天下还有谁能杀的了他，那便只能是他自己。
　　棉月落微微一笑，媚若桃花，一丝妖异的雾气在眩惑的眸中徐徐缭绕。“紫宸八鲤”将这笑容看在眼中，俱是没来由的心头一冷，脊背上汗毛尽悉竖起，却见他笑容不变，皓臂自繁复迤逦的广袖中伸出，轻轻抱拳，从容道：“素闻陛下英勇善战，机智不凡，登基数年，便使天下安享太平，百姓莫不称道，此番陛下亲涉江湖，只携贴身护卫的“紫宸八鲤”随行，足见陛下通晓江湖道义，且不拘泥于礼节，实是一代圣君。如此，棉月落便斗胆行以江湖之礼，愿陛下福泽绵延，也预祝此次联盟缔结成功。”言语甚是恭谦，难以辨出是出于真情还是假意。
　　好一张舌灿莲花的巧嘴。黑衣人冷眼看着棉月落，心下暗道。英勇善战，机智不凡，一代圣君，几顶大帽子轻轻一扣，既捋顺了老虎毛，又使自己见君不拜的大不敬行为显得有理有据，饶是任何人也挑不出毛病来。
　　果然庆熹帝没有丝毫责备之意，只是淡淡道：“既入江湖，便一切按江湖规矩来，棉公子不必多礼。”
　　郭采凌策马上前，也是潇洒地抱拳一笑。“郭采凌参见陛下。”
　　庆熹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示意身后八人下马上山先行探路。
　　那与棉月落打过照面的黑衣人似是八鲤中的一号人物，他竖起右手，八人同时下马，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风乾柳在一旁看着，也是不由赞叹一句：“好漂亮的身手！”
　　棉月落眉眼间露出一丝笑意。阿乾从小不曾离开昆仑，此番甫入中原，尚不知这八人都曾是数年前横行江湖的独行侠，为人放旷不羁，尤其瞧等级森严的朝廷不起，却不知庆熹帝用了何种手段，使得这八人一一退隐江湖，归顺朝廷。方才那号令八鲤下马之人名叫沈碧云，号称“佛手无颜”，两年前曾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杀手，是唯一一个不受雇于朱雀楼，砒霄门等杀手组织的独行杀手。请他杀人，最方便，价格也最公道，无需经过线人联络，也无需组织的层层呈递，只需准备好的一千两银票和要杀之人的详细资料，在每月的第一日投入悬于芝山脚下西京寺中那颗千年老槐树稍上的一只绣有狂草“佛”字的锦袋中，最迟一周，便会得到仇人已死的消息。
　　棉月落眸光在沈碧云眼角嵌着绛紫色宝石的鱼形黑纹上略略一飘，微笑道：“沈大侠……可曾记得与在下有一面之缘？”
　　沈碧云正疾步向山脚那条小道走去，听得棉月落的话，身形一滞，转过身来看了棉月落一眼，冷冷道：“我不记得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