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湿桥

2、昆山并蒂

　　船舱内比之舱外，便又是一番光景。烟雾缭绕，茶香四溢，十几个火盆在舱尾呈扇面般铺展开来，火光正旺，不时发出“哔啵”轻响。棉月落与阿乾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是一只风炉，炉上悬一只拔腊茶罏，罏上雕有秀巧如锦的云纹，一只饕餮蹲伏其上，栩栩如生。棉月落身旁是一只鎏金纹银茶碾，他手执碾轴，一身雪白帛缎次第层叠，和着黑如墨玉的乌发迤逦而下，在地上绵延数尺。
　　“几位稍待，此水尚未煮沸，茶末也还需片刻方能成器。”棉月落浅笑盈盈，手上的动作仍是不疾不徐，随意而起，即兴而止。少顷，棉月落取出茶碾，用一支柔韧莹白的羽质拂末将碾中茶末轻扫而出，置于身旁罗合中，取一小巧的则舀起一勺，移至眼前细看，那茶末黑白相间，似是还有他物混入其中。
　　阿乾一身黑衣窄袖劲装，懒洋洋地以手撑地斜卧一旁，不时乜斜起狭长的双眼，仿佛早已酒醉意浓。“我说老不死的，你煮茶煮完了没有？”他打了个哈欠，却是意兴阑珊地开口，“如此良辰美景，我却要在这里看你熬药似地捣鼓这些劳什子，身边不仅没有美女相伴，还多了个碍手碍眼的老家伙。真是天亡我也！”说到“老家伙”，他有意看了一眼方才进入舱内的王不留行，满意地看到王不留行榆树皮似地脸上早已青紫交替，只是神色却依旧看不出有任何不妥。阿乾心下一凛，戏谑之意立时减了七八分。此人的定力绝不在棉月落之下，亦是江湖中少有。
　　茶罏中的清水发出轻微的声响，几颗鱼眼般大小的水泡从底部浮出水面，倏尔破裂。棉月落左袖微微一晃，修长的手中已然握着一只形状奇诡的掐丝珐琅小盒，他放下右手则柄，将左袖缅起三分，手中小盒置于茶罏之上，缓缓倾倒，几缕细如薄雾的白色粉末簌簌落入罏中。继而，茶罏边缘泉涌如珠，茶水已至二沸，棉月落皓腕一扬，从中舀起一勺清水，连勺置于身旁的一只带托青瓷莲瓣碗中，取一碧绿竹环搅动沸水，使之中心出现一细小的漩涡。
　　棉月落面带笑意，唇角微扬，手上动作不停，舀起一则茶末，缓缓朝漩涡中心撒下。墨绿的茶末在清澈的沸水中漂浮一时，即被漩涡悉数吸入罏底，待罏中之水尽悉沸涌，奔涛溅沫，然后将方才舀起的沸水浇入。
　　王不留行冷冷注视着棉月落的一举一动，脑中忽然浮现出一抹模糊的身影。此人的言谈举止令他倍觉熟悉，俨然就是某人的复本。他反复观察棉月落，在心中暗自揣度他的来历，不觉对今日之行原有的必胜之心感到疑虑。自己当真有把握赢得了这只看似美貌柔弱，实则暗藏利齿的狐狸吗？
　　他正自细细思忖着一系列的问题，一只带托的琉璃茶碗已然朝他迎面飞来。王不留行左手呈鹰爪之势，一伸一收，将茶碗牢牢握在手中。碗中微绿的茶水轻轻晃动，细碎的沫花宛若回潭曲渚中初生的青萍，又似枣花漂漂然于环池之上。“此为隽永，乃是茶中精华，敬与年龄最长，资历最老的前辈。”棉月落微微一笑，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迤逦在地的广袖随之轻轻一晃，其上的银丝暗纹在火光中闪烁着碎汞一般的光泽，仿佛风拂幽潭，粼粼波光乍起。
　　王不留行鼻间发出一声轻哼，凉凉说道：“老叫花子出生卑微，不曾见过什么大世面，恐怕平白辱没了这样的好茶。”说罢手中茶碗在空中轻轻打了个旋，霎时沿着方才的路径激飞而回。
　　棉月落淡淡一笑，眸中波光流转，广袖在空中浅浅一摆，方才还势如破竹的茶碗竟循着广袖摆动的弧度偏离了既定的方向，在空中打了个转儿，缓缓落在棉月落面前的黄花梨矮几上。“堂堂丐帮帮主，还怕我下毒不成？”棉月落拾起几上茶盏，将一杯“隽永”悉数倒于地上。
　　阿乾眼睁睁看着一盏上好的茶一滴不剩地倒在地上，忍不住抬高了声音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他不喝我喝，你倒什么！白白糟践了一碗好茶。”他虽然不喜喝茶，也不善茶道，但“隽永”一词还是听过的。所谓隽永，就是茶水中第一道极品，自然是茶中的精华之精华。况且如棉月落这样挑剔奢侈的人，再经过方才亲眼所见的一系列繁复工艺，此茶价值几何，饶是一般人也能大致了然。阿乾心中一阵抽痛，虽然自小与棉月落一起长大，然而物质上却是有着天壤之别。棉月落家境显赫，日日锦衣玉食，视金玉如瓦砾，自己乃是他家奴仆之流，仰人鼻息，生活用度自然算不上好，只是果腹而已。如此迥然的境遇，自然造就出不同的行为作风。
　　只是，棉月落与那个家庭的关系早就已经名存实亡，八年前更是不告而别，背井离乡，与昆仑彻底断绝联系，甚至作为和他一起长大的自己，也不曾得到来自他的只言片语。如此看来，棉月落的钱定不是来自昆仑那个所谓的“家”，那么，阿乾看着一身华丽却又雅致到有些朴素的衣着的棉月落，看着身边那些选料考究，做工细致的一列茶具，心中腾起一团疑云，他所赖以生存，甚至生活的很好的钱究竟是从哪来的？
　　棉月落妖异的双眸向阿乾处略微一飘，似乎并没有注意阿乾神色的怪异，柔声说道：“你和我在一起，日后还怕喝不到好茶？他日我定单独煮上一罏，专为你接风洗尘。你我多年未见，该找处清静的地方好好叙叙。”
　　他的目光转向沉默一旁的王不留行，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今日最要紧的还是恭请丐帮帮主王前辈赐教，若有棉月落帮得上忙的地方，定当万死不辞，也好请前辈将解药赠与你和这位蜀山的小兄弟。舒筋化骨散历来为武林正派所不齿，早已绝迹江湖多年，阿乾啊阿乾，”棉月落眉间轻挑，戏谑之意隐现，“你第一次来中原，便得了这么贵重的大礼，真是可喜可贺。”
　　阿乾挑了挑柳叶般细长的眉，一脸不屑，并未开口。王不留行枯草似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尚未说话，身边一直不曾言语的持剑少年愕然道：“公子怎知我是蜀山弟子？”
　　“棉月落不曾见过许多大世面，但与阁下手中之剑却有一面之缘。”棉月落一双纤纤素手熟练地操作繁复的茶具，为阿乾与少年各自添了一杯茶，用洁白如雪的白瓷小碗盛着，递与二人，“两年前的初秋，我曾路经蜀山，适逢蜀山五年一度的掌门人推举大典。一来自己见识尚浅，也想长长阅历，恰巧身上琐事也已尽数解决，于是便想去凑凑热闹。怎知这一去竟真的收获不少，实在是不虚此行。杜若公子，”棉月落对着早已大惊失色的少年露出鼓励似的一笑，“不要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名字，你手中之剑‘若望’，乃是蜀山十八剑中的第七把，因铸造时饮入人血，所以剑身隐现血色，乃是极其不祥的一把剑。蜀山素来以收集情报精准著称，十八剑分别代表十八种不同情况，其轻重缓急各不相同，而“若望”一出，天下无望……江湖怕是自此不能够再安享太平了。”棉月落隐起脸上笑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杜若，“只是有一点我不大明白，如此凶险不祥的剑，蜀山掌门人为何会授予他最疼爱的弟子？”
　　杜若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蜀山七子十一秀，俱是师尊门下爱徒，而除我以外，凡是曾被授予此剑的师兄弟均在一月之内暴毙……大哥岳轻云，三哥殷其雷，十二弟孔嘉……都已死于非命。一擅长占卜之术的师叔特为此卜了一卦，卦上示意授剑之人非我莫属。事实也确如此，我自授剑来一年有余，身体竟真的无甚大碍。许是因为我名字中也有一个“若”子，所以才能与之相安无事这许多时日吧。”
　　棉月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恬淡却又暗藏丝丝妖冶的笑容重新浮现于脸庞。“原来这其中原委颇多。杜少侠年轻有为，又深得掌门信任，此次携剑北上中原，必是为了昆仑魔神教而来。”
　　杜若点头道：“这是其一。此次奉师命北上，一则是为了向武林传达魔神教即将挥师中原的严峻形势；二是代蜀山前来向各大门派致歉，此次武林盟主推举大会，蜀山因内部之事未解，可能无法参加；三则……三则……”杜若脸色泛红，吞吞吐吐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棉月落浅笑盈盈，应道：“三则和这位丐帮帮主一样，是为了我和长生诀而来。”
　　听得“长生诀”三个字，王不留行双目环睁，全身竟似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手中的竹节棒儿已然蓄起一缕若有若无的杀气。
　　杜若看得棉月落并没有半点责难的意味，暗暗放下了悬着的心，点点头，道：“正是，自两年前，棉公子于华山武林大会上初试锋芒，数月内峨眉、武当、崆峒三派掌门先后败在棉公子的金棉针下。江湖传言棉公子生得貌美多情，从外表看来似乎不过双十，一身武艺却超凡绝伦，内力之雄厚更是非数十年苦练不成。因此便有好事之人编出“昆仑玉碎，并蒂双出，天山狐媚，武贯中原”一说——”
　　“等等，”原先懒洋洋地侧卧一旁，仿佛一切事不关己的阿乾突然直起身子，急急打断杜若的话，说道，“这句话其他都好理解，昆仑玉碎，说的是棉月落来自昆仑，天山狐媚嘛，嘿嘿，自然是说某人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最是勾人魂魄，武贯中原就更不消解释了。唯独这并蒂双出——老不死的，你莫非已有了女人？”
　　棉月落斜睨了阿乾一眼，并未说话，杜若脸带笑意道：“风公子误会了，这并蒂双出中的一蒂指的是棉公子不假，但这另一蒂，却不是指人。”
　　阿乾猛地一拍脑门：“你说的是——长生诀？”
　　棉月落将则的玉柄握在手中，一端轻轻拍打着另一只手心，似笑非笑地看着阿乾，说道：“阿乾，我原以为你并不笨。”
　　阿乾眨了眨眼皮：“我只是大智若愚罢了，老不死的，你没看出来？”
　　“如今江湖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人人皆云只需得到长生诀，便可像棉公子般长生不老，且练就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杜若说。
　　阿乾脸上现出三分嘲讽，七分戏谑。他一口喝尽面前早已半冷的茶，开口道：“你真有这样好的东西？怎么也不给兄弟瞧瞧？”长生诀，嘿。阿乾在心中冷笑，这世上的人何其无聊。
　　棉月落仍是似笑非笑，一双美眸在三人之间来回流转，“我没有这种东西。”他说，声线骤然清冷凝涩，与方才的华丽润泽仿佛并非出自一人，“若真有这么好的东西，我又怎会不将自己治好，而落得一身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