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诀》湿桥

1、天山狐媚

　　夜。明亮。
　　这两个本应天各一方再无相关的字眼此时此刻完美地若合一契。像一对精密无双的虎符互相寻到了伴侣，深深相吻。
　　数万火笼灯烛，燃起一片热烈的暮色。
　　腊月秦淮夜，烟柳画桥中。红烛昏罗帐，旖旎忘西风。
　　无论来者是谁，浪迹天涯的江湖刀客，落魄潦倒的穷困书生，抑或初试锋芒的金笛少年，腊月下，此幅钿头银篦击节，血色罗裙酒污，充斥着横流的欲望与诱惑的旖旎画卷，明丽甚至糜烂的色彩，摄人心魄的内容，必将使人为之心神一荡。
　　“这果真是一个好去处。”星辰寥落的夜空下，一遍身黑如墨玉的船只徐徐闯入画卷。船头处横着一根竹节，碧玉通透的色泽焕着青瓷的光芒，糅在天火一般的红艳里，隐然一种诡谲的冷漠气息。
　　竹节如何能自己横着？想来自是有人对它施力。那人蜷缩在头顶箬笠与身上蓑衣裹叠而成的阴影里，静默地如一尊了无生机的泥塑，一尊无法揣测年龄性别身高种种的泥塑。
　　典型的渔翁姿势，竹节上却没有任何垂直坠落的绦缕。
　　莫不是想模仿姜太公钓鱼？
　　漆黑的船身动了动，一前一后两个年轻身影掀帘而出。稍落于后方的那人双手上展，用惊奇艳羡的语气重复了先前的那番话：“这果真是一个好去处！”尾音和着嘴角轻轻上扬，于秦淮上空竟也绵延出不亚于丝竹的柔和之色。
　　前面那人身形略瘦，双手抱胸，尖削的下巴扬起一道优美的弧度，注视着两岸鳞次栉比的车马画舫，彩结灯张，唇角微扬，笑道：“他——可从不会找错地方。”“他”这个字用了十成十的戏谑之气，将所有可用的语调尽皆抑扬顿挫了一番。
　　身后的少年怔怔注视着前方，眸里仰慕艳羡之情尽现。“能和他做朋友，一定是一件幸福的事。”他说的无比虔诚，像大成宝殿里祈福的香客。
　　尖下巴身形微微一震，将脸转向一处。“幸福。。。。。。吗？呵。”他突然转身朝少年眨眨眼，对着近在眼前，似乎马上就要撞上的一艘巨大画舫抬了抬下巴：“哪，人就在船上，待会你自个儿看个够。”
　　“二位还是趁早断了逃跑的念头。”船头的泥塑晃了晃，佝偻着身形站了起来。他摘下遮面箬笠，一张颇为狰狞的脸于月色下一览无余。“若是先前还罢了，现在二位中了毒。。。。。。只要那只狐狸乖乖听话，说出我想要的消息，二位自当安然无恙。”
　　竹节棒儿沉默在他手中，竟隐隐散发出丝丝缕缕凛冽的杀气。
　　尖下巴撇他一眼，眸中三分不屑，七分轻蔑。“哟，逃跑可不敢，咱还得留条小命欣赏乞丐敲碗歌呢。”他削尖嗓门大声道，言语中尽是刻薄。
　　“大名鼎鼎的《莲花落》如何被你说的不堪若此？呵，阿乾呀阿乾，你的下巴是越来越尖，嘴也越来越恶毒了。”
　　戏谑的语气，却莫名地柔软，温暖，醉人心魄，如晴空白云涤荡人心，三月春风唤醒柳芽，桃花树下陈年的女儿红启封之时便酥倒一室痴想。霎时月落萧山，红莲怒放。
　　“笙笛萧萧，阮杖吟吟，欲言无语泪先凝。相思渐远渐无穷，迢迢不绝似春雨。脉脉离愁，幽幽怀绪，舫间江水最无情。冰轮惨淡凝霜枝，闺心更比霜枝寒。”
　　吴侬软语，当真是声声入耳，令人受用的很。那轻纱浅漾下，暖流激荡处，一雪衣公子倚窗而卧，窗沿上朵朵梅花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独倚之人一双眉眼宛若新月，紧裹领口的雪白银狐围脖衬得一张瓜子脸越发的莹白通透。此人脸上笑意纤弱秀丽，浅若清风，两只精致的梨涡仿佛盛了暖阳的琼觞，其姿容仪态当真是天下无双。
　　这恍若自画中出来的人儿便是先前二人口中所谓的“他”，也是近两年来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小棉公子”棉月落。
　　两年前在华山举行的武林大会上，棉月落以区区无名之辈一举攻下江湖各大门派中的高手，其中既有像“轶轶德音”六辔道人，“诗酒琴剑”肖先生，以及少林十音长老等江湖界泰斗，也不乏“琴玦书生”郭采凌和当朝丞相次子，且身居五品的少林俗家弟子温其玉之流的后起之秀，其卓绝的风姿以及阴柔狠绝恍若鬼魅，却又如天女散花般飘逸秀美的招式可谓是出尽风头，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然而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也是最终使棉月落声名大噪的还是当局势已定，虽然人人皆暗暗认为棉月落身份可疑，恐非出自武林正统，却无法否认他全胜的事实，而准备请他继任武林盟主时，棉月落，这个倏忽而来的人早已又倏忽而去，整个华山竟没有留下他的痕迹，仿佛在擂台上击败群雄的只是一个能在白日出没，一身白衣胜雪的鬼魅。而后数月，棉月落的身影赫然出现在江湖各大门派，先后击败武当，峨眉，崆峒三派掌门，并且成为少林十音长老唯一的座上宾。
　　棉月落本身就是个谜，他的来历不详，武功不详，任何与之有关的信息都像是被提前彻底销毁了一般。而距华山一事不到一年，江湖上又奇异地出现了与棉月落有关的一首歌谣“昆仑玉碎，并蒂双出，天山狐媚，武贯中原”，那“长生诀”的传说也是与此同时传扬开来的。
　　传闻中的“长生诀”乃是一本武林秘籍，据说可令修习者长生不老，容颜永驻，百毒不侵，最为重要的是只消习得它一分，武功内力便能胜过天下无数高手。若是习得圆满呢？谁也不知道会怎样，因为只怕是棉月落自己也不曾修得全部。
　　棉月落舒展着身子，尽量令温暖渗进四肢百骸。此间画舫乃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也是做工最为精细的。因此，价格自然是令人望而却步。当然，身处这寸土寸金的繁华之地，也只有肯为红颜一掷千金的豪财阔少们才能有幸暂且成为倦世的红尘客。
　　温暖而干燥的空气漫无目的地徘徊着，成就着海市蜃楼的盛大，令人不免生出今夜尚属春暖花开的错觉。棉月落朝窗外侧过身子，莹白色织锦暗纹的袖子重叠似罗幔，又好像天山之中罕见的雪莲，层层叠叠，自臂弯处一路迤逦而下。
　　被唤作“阿乾”的人右手拇指与食指交叠，轻轻摩挲着他那极具特色的尖尖的下巴。身边少年一手持剑，双眼已似牢牢长在画舫之中那一身雪色华服的公子身上。他的眼睛时而欣喜时而黯淡，不知不觉中透露出他心中所念所想。
　　碧绿的竹节棒轻微一晃，一道寒光闪过，照亮了王不留行额前豆大的汗珠。他暗暗沉下一股气力，一动不动，威如泰山，两只不亮的眼睛和身边的持剑少年一般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身影。轻纱柔柔掀起，雪衣公子袖间微微一动，一只皓如白玉的手从繁复的广袖中伸出，纤细的拇指与食指不偏不倚正好嵌在脸颊两侧的梨涡中。火光温煦地摇曳，时而直视他的面庞，时而在他的脸上留下一抹青灰色的剪影。王不留行注意到，那公子的眼睛似与常人有异，每每在火光下流光溢彩，凭空升起一缕妖冶之态。
　　果然是传说中的妖狐。王不留行的眼神越发阴郁起来。“天山狐媚，武贯中原。”他当时只道这句话又是江湖中一些无聊之徒哗众取宠的噱头，华山取胜又有什么，如果当时自己在场断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夺得头魁。然而此时此刻，他暗自抹了一把汗，尚未交手，他竟有些怕了。此人即便没有极其高深的武功，其安之若素的定力也已然能令天下豪杰悉数折服。
　　况且，他那双妖异的眼眸，使此人看起来更加与众不同，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怯意。
　　时值深夜，岸边的更夫手拎酒壶，踉跄着脚步敲响了三更天。棉月落浅笑雅然，率先打破了僵持许久的场面：“诸位既然来了，何不进来坐坐？莫不是怕这里的水酒不合口味？”
　　“哈！”阿乾扬声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就冲你棉月落在江湖中的鼎鼎大名，你的水酒要是还有人敢吱声质疑，怕是杜康在世也要羞愧而死了。”他的声音洋洋洒洒弥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听着虽颇为洪亮，却空洞单薄，显然是中气不足所致。“说说看，今日是八十年的女儿红，还是百年的绍兴花雕？”阿乾晃了晃脑袋，一副一猜即中的得意脸色，“定是女儿红对不对？记得某人小时候还曾偷喝来着。”
　　棉月落眯起双眼，浅浅一笑，那笑容竟然精致华美如同云锦之上巧夺天工的复叶牡丹，与他身上华贵的衣饰倒也契合。“大错特错，今日我欲以茶代酒，款待远道而来的稀客。”
　　“噢？”阿乾上前一步，一跃一掂，随即贴着漆黑的河面腾空而起，赫然一招精美绝伦的“燕子三抄水”。只因他身中奇毒，内力尽失，所以施展起来不免有勉力为之的痕迹，显得稍稍疏于流畅。“茶？大名鼎鼎的小棉公子什么时候不喝酒改喝茶了？”他的身形数度轻晃，已由河面跃上甲板，又由甲板迅速穿帘而过。仿佛一瞬间的事，一人赏月的画面已然被二人的推杯换盏所取代。持剑少年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一切，一时间竟无法回神思考方才发生的究竟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
　　“愣什么愣！还不过去。”王不留行佝偻的身子略微挺了挺，低声呵斥呆立一旁的持剑少年。
　　那少年脸一红，中气不足地柔声道：“晚辈的修为尚浅，又中了前辈的舒筋化骨散，只怕……到不得那里便要沉入河底。”王不留行阴沉着脸，看不出喜怒，左手如鹰捕猎物般紧紧抓着少年的肩，竹节棒随着身子的腾空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条闪电般锋利的光线，仿佛天堂与地狱的分界。
　　“来者是客。”王不留行刚在画舫上站稳，棉月落温温糯懦的独特嗓音已然飘散至他的耳畔。“不论是设计诱骗在下朋友的奸邪小人，还是怀揣着需要以朋友性命相威胁的卑鄙意图而来的无耻之徒，都请先进来喝杯茶。凡事当以茶为上，其余琐事，容后再谈。”其声字正腔圆，散落在夜空中，如珠落玉盘，竟能从中隐隐闻得琴瑟之韵。似歌非歌，似语非语，有如禅音。王不留行只觉棉月落字字句句似坚硬的金刚石，频频撞击耳膜，突然胸闷气短起来。他暗自心惊，已然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忙想紧掩双耳，岂料胸口气血一阵翻涌，一口鲜血已然冲至口中。
　　“好厉害的内力。”王不留行吐出口中鲜血，掀起织锦门帘，大步向舱内走去。持剑少年在其身后犹豫了一会，也跟着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