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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如人饮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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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下郭采凌一人站在原地,风乾柳的突然失常让他有些不知所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随即唇角微翘,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微笑道:“许久不见了,吉祥姑娘,腿伤可好些了?”
站在庭院中松树下的姑娘双手叉腰,爽朗的笑开了:“乡下人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算什么?不过是擦破点皮罢了,不几日就结痂了。”
名叫吉祥的姑娘模样儿并不十分出众,个头不高,身量虽小,但并不娇,不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贵人家千金那样娇弱无力,手臂略粗,一双手也绝对算不上纤纤,一看便知是自小做活到大的。她穿着一件半旧粉色夹袄,头上以大朵红色牡丹花为饰,不施脂粉,双颊自然透出健康的红润,将手中的手绢递出,脆声道:“呐,还给你,上次真是谢谢你啦。”她的眼睛清亮亮的,眉毛略显浓密,却弯出好看的弧形。
郭采凌接过手绢展开,洁白的绢面一角绣着两片花瓣,针脚倒也细密,只是略显凌乱。
郭采凌拿着手绢就笑起来,柳叶般的眉眼中尽是点点笑意。吉祥以为郭采凌的笑与己有关,忙红起一张小脸辩解:“我有认真洗过的,只不过有那么一点点洗不干净,”她用手指拿捏着比划了一下,“就一点点而已,没办法,就在上面绣了花瓣,虽然是第一次绣,可我瞧着也挺好啊,就算不好,我也尽力了,你别怒极反笑啊……”
郭采凌依旧笑意不减,温言道:“我并没有生气,也没有生气的权利,这块手绢是风公子的,只不过有人碍于脸面不好意思亲自……所以由我转交给姑娘而已。”
郭采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与自己谦谦君子的称号不符的狡黠,笑看着吉祥的脸颊越发艳如朝霞,一双眼睛睁得愈发的大,急着发问:“你说的是真的吗?”随即神情黯淡了下来,像是熄灭了的烛火,“怎么可能的事,他明明……明明……”明明对自己毫无喜欢之情,甚至将自己当做洪水猛兽,你看,刚才还好好在这说着话,一听到自己的声音,就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吉祥越想越丧气,她本是洛阳城郊外一个牡丹花匠的女儿,年方二十,三年前嫁给洛阳城郊十里坡一家饼铺的老板,成了那儿的老板娘,成亲不到一年老板忽然病倒,没几日便命归黄泉,只留下一个清冷的饼铺,不料吉祥将饼铺经营的倒是有声有色,将铺名改成了“吉祥饼铺”,做出来的饼也是远近闻名,如今“吉祥饼”的名声在江湖中恐怕不亚于棉月落和长生诀。
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以一己之力将饼铺发扬光大,也算对的起死去的丈夫,吉祥与丈夫的结亲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半点情爱可言,她并不愿为丈夫守寡,她之所以迟迟未嫁,并非因为无人问津,她还年轻,虽不美貌,却还算可人,她健康、活泼、爽朗、大方,她有这天下许多女子没有的优点,她还能做出天下独一家的吉祥饼,拥有名扬四海的吉祥饼铺,她只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能令她心动的男子,那个男子也爱她,珍惜她,懂她的一切优点,亦能包容她的种种缺点。
这样的男子是可欲而不可求的,这样的男子她终于遇到了一个。
她不知道为什么单单会对那个叫风乾柳的男子另眼相看。那日午时,饼铺清冷,她在一旁的树上打盹,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风乾柳接住了她,看着那么瘦削的双臂,力气却不小,他看着怀里的她一脸茫然的表情,一惊一乍的地叫道:“以为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原来是个……壮实的傻大姐!”
吉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被这样一个形销骨立,下巴尖尖,说话还刻薄粗鲁的男子所吸引,棉月落的风雅聪明,郭采凌的温文有礼,他一样都没沾到,他对着她第一句话就是骂人的刻薄话,他甚至完全不懂她的好,面对自己的大胆示爱,他几乎是落荒而逃,霎那间就不见了踪影,独留自己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伤心。
吉祥不止一次对着闲落灯花的烛光想,对着笼屉里满满当当的吉祥饼想,那个风乾柳,他究竟有什么好?哪怕他有棉月落和郭采凌身上的一丝优点,自己恐怕也就不必这么劳神费力去思考这个问题。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棉月落一行人走后,因为追不上马而摔倒在地上的吉祥仍旧不甘心地望着渐渐消失在尘埃中的那匹马,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心有不甘。这时,她又想起这个问题,可答案依旧是——无解。
她只知道这辈子嫁错一次,这次,她一定要攥紧争取幸福的权利,找一个她爱的,也爱她的好人家,无论是轰轰烈烈也好,平平淡淡也罢,一定要一生一世在一起,好好过一辈子。
她爱风乾柳,第一眼见到就爱上了,风乾柳的态度呢?不言而喻。她苦守着饼铺三年,待价而沽,却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她不甘心,她又怎能甘心?
温文尔雅的郭采凌在一路烟尘中驰马回转来,递给她一块手绢。他的一句话使她下定了决心。
郭采凌说:“幸福真是最贵重的东西,世上怎会有轻易得到的幸福?”
她已经割舍下一切,盘了吉祥饼铺,决定孤注一掷,她抱着必败的决心来到这里,只因在她的内心深处,她对自己、对风乾柳并无太大的信心,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样想着,也许真到了失败那天就会更容易接受现实吧。
郭采凌见面前的女子失神望着风乾柳消失的那方天空,眼中时而闪现出希望的微光,时而不由黯淡,忽又出现平常女子少有的决绝,他深知吉祥姑娘的感情,却也知道女孩家的心思不便多言,只是温言道:“吉祥姑娘,风公子托我给你这方帕子,他并非不解风情之人,只是……一时还没有做好准备……你是个好姑娘,要对自己有信心,暂且给他一些时间吧。”他将手绢递给吉祥,手绢一角的桃红花瓣花开正艳,在这肃杀的寒冬中,那抹艳丽的颜色让人禁不住心头一暖。郭采凌突然就想起邹萧迟眼角的那滴泪痣,她腰间那条绣着如张旭狂草般恣意的竹叶的白色腰带,她捏着竹叶作势愈发时那股杀人于无形的冷冽,她抱着湛泸尸身时茫然绝望的眼神……郭采凌的心,似被缓缓进入冰冷的水窖,又渐渐冰冷下来。
吉祥将手绢仔细藏入胸前,对郭采凌感激微笑:“郭公子,你真是一个好人,若阿乾乖崽有你一半的温柔,一半的善解人意该有多好。”她真心实意地说,“能得到你的真心的姑娘一定会很幸福。”
郭采凌苦笑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付出真心,只希望她真正幸福便好,纵是一颗心被拒之千里,无处安放,又有何妨?”
吉祥看着郭采凌,细细想着他的话,她读书不多,虽不能够完全理解话中含义,只觉得似乎很有道理,很能道出自己心中的真实意思,不禁痴痴重复道:“只希望他幸福便好,纵是一颗心被拒之千里,无处安放……又有何妨……”
一阵凛冽寒风倏然而至,吹落一树松针如细密雨丝飘飘洒洒,几只寒鸦扑棱棱飞向屋顶,院内大门原本只是虚掩着,此时突然被推开,几个小和尚手持棍棒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一边嘴里叫着:“郭公子可看见一举止疯癫的女子……”见着吉祥之后几人具是一愣,旋即对着吉祥气势汹汹地叫嚷起来:“你这女子,居然跑到这里来叨扰贵客,还不快随我们出去!”模样虽凶,但少林寺毕竟名不虚传,门人弟子平日受教不可扰民,不可仗势欺人也不只是说说而已,几个小和尚倒也没有做出什么粗鲁的举动。
吉祥双手叉腰,妙目圆瞪,也是扯起嗓门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凭什么不能进来?这院子开在寺庙之后,难道不是让人进的,是让狗进的吗?”
一个小和尚怒道:“姑娘如若是香客,只需在前庭庙中烧香即可,这后院是少林重地,未经许可素来不许外人随意进出,女子尤其禁入。姑娘既是女子,又没有拜帖,还请尊重少林寺的规矩,从速离开的好。”
郭采凌认出那几个小和尚是看守后院的少林弟子,见吉祥竖起眉毛又要开口,上前一步笑道:“几位小师傅,这位姑娘与我相熟,此次冒昧闯入少林后院也是有急事要告与我知,不知可否破个例,让这位姑娘在此暂住几日,待我等事了了,便下山去。”
几个小和尚见琴玦书生亲自为那女子求情,一时也不好回绝,可少林寺规矩重如山,他们负责寺院安全,又逢上江湖白道齐聚少林商议与朝廷联手抗击魔神教,责任何止“重大”二字可以言说,此等大事选在此处只因为少林寺素来以严谨闻名,想来魔神教奸细断难混入,却不想今日一时疏忽让一个陌生女子闯入后院,此已是极大的过失,即便有琴玦书生作保,他们也绝不敢擅作决定,倘若因此出了什么闪失,自己受罚事小,毁了少林百年声誉,破坏了灭除魔神教的大计,这可是遗臭万年的事,谁也不愿意这种事上了自己的身。
为首的一个小和尚一手握棍,合十行礼道:“虽是琴玦公子亲自作保,我等小辈不便擅自做主,还是请姑娘随我在院外等候,等我禀报十音师祖再行定夺。”
郭采凌思量着这么做倒并无不妥之处,毕竟是少林寺定下的规矩,十音长老是少林寺罗汉堂堂主,掌管寺院戒律,这等大事确是需得事先向他禀明。“这样吧,吉祥姑娘,”郭采凌温言对吉祥道,“我先陪你出去暂等片刻,等小师傅禀明十音长老再行定夺。”
门外传来略为沉重的脚步声,来人嗓音温润,柔声道:“不必出去等了,十音长老已经同意了。”棉月落一袭白衣,身为男子虽然身量不算高大,却难得挺拔俊秀,一举一动俱透着一股无法言语的尊贵气质,颈上绒毛细腻的银狐围脖更衬的他肌肤白皙胜雪,他说完一句话,看向行在一边的十音长老,笑道:“长老意下如何?”十音长老微微点头,道:“姑娘既能入院,便是有缘,不妨留下小住几日。”
棉月落笑道:“听说吉祥姑娘前些日子将吉祥饼铺盘给他人,这几日前来赴约的江湖豪杰有不少议论此事,深感惋惜,今日在此遇见姑娘,真是我等食客的福气,姑娘擅作素饼,少林弟子也可趁此机会一饱口福了。”
那几个护院小和尚听到此处,一个个张口结舌,瞪着吉祥呐呐道:“你、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吉祥饼铺老板娘?”
吉祥此刻可算是扬眉吐气,叉着腰抬起头,得意洋洋道:“怎么样,知道本姑娘的厉害了吧?告诉你们,本姑娘不仅饼子做的好,湘粤闽鲁八大菜系样样在行,有我掌勺,这几日你们这些江河湖海的什么虾兵蟹将可有口福了。”
听得这些胡言乱语,几个小和尚目瞪口呆,棉月落但笑不语,十音长老微微摇头,郭采凌在一旁笑的肩膀簌簌直颤,叹道:“原先还在想姑娘是怎么进得了少林后院的,现在倒是能猜着一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