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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北方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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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伸了伸脖颈,想说什么,那边棉月落先她一步开口:“琴玦,宾客已经陆续到齐了,令弟……似乎也很想念你,已多次催促了。”
郭采凌愣怔了一下,眉宇间浮上难以言喻的神情,喃喃道:“修言也来了吗?”棉月落微笑道:“自然,此次商讨剿灭魔神教大计,自然少不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两大富豪,能得他二人的支持,方能有足够的财力与人力同魔神教对抗。”郭采凌头微微晃动,却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脸上表情似呆愣,似迷茫,又似在痛苦挣扎,吉祥在一旁看在眼里,很是担心,在她印象里,郭采凌和江湖上传说的一样,温润如玉,善解人意,听他说话如沐春风,似乎总是能够替别人分忧解难,他的脸上也时时带着笑容,轻浅,然和煦温暖。“江湖上两大富豪……是传闻中的北秋意,南江南吗?”吉祥捏着衣服一角,小声问道。
棉月落此时正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繁复典丽的衣袖,闻言抬起头,光洁如玉的手指仍似有非有地抚摸着袖子上银丝所绣微微凸起的文饰,一笑道:“正是。”
吉祥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郭采凌,原来郭采凌竟真的是江南首富郭百渊的长子。也听店里的食客提起,自己只当做是那些人为了显示自己消息灵通而胡编乱造出来,只是不信,与郭采凌相识这么些日子,他的吃穿用度,不甚考究,看不到一丝一毫有钱人家的习气,总以为有钱人就是傲慢自负,挥金如土,满脑肥肠,穿金戴银,花天酒地,至少也应该吃穿考究,总之……总之不该像郭采凌这样。
棉月落看吉祥惊疑不定的神情,了然笑道:“姑娘一定不信琴玦江南郭家的身份吧。其实我最初也有些不敢置信,虽然家产俱无,琴玦在乎的也从不是那些阿堵物,你们兄弟二人多年未见,也该去见一面,叙叙旧的好。”最后一句是对着郭采凌说的。
郭采凌略微回过神来,点头叹道:“见见也好,只希望他不要再恨我。”
吉祥和棉月落一行人在十音长老的带领下,从暂居的偏院来到无量堂,一路上但见苍松翠柏茂密挺拔,昨夜下了一点小雪,已经化去不少,少量白雪散落在碧绿的针叶上,虽是寒冬,看着满眼绿意,恍惚生机盎然的春天已然提前到来。
路上遇见不少江湖中人,见着十音长老具是敛眉低头,态度十分恭谨。棉月落只管低头抚袍,郭采凌含笑不语,二人对他人紧追不舍的眼光都是视而不见。棉月落走路很慢,每走一步都像是费了极大的力量,但见他神态自若,白皙通透的肌肤透着红润,并不像是有何大碍。十音长老和郭采凌有意迁就他,吉祥不明就里,也就缓步跟着,一行人走走停停,权当做是早饭后散步消食。
无量堂乃是少林后院最恢弘的建筑,供少林百日一次的辩经大会使用,平日封锁,只由刚入院的小沙弥每日打扫,此次江湖豪杰在这里举行盟主推举大会,共同商讨剿灭魔神教之大计,实是借用少林的威名,量魔神教那些宵小之徒也不敢在这里撒野。
无量堂里满满都是人,或坐或卧,或一人品茶,或三两人围在一起谈天说地,姿态各异,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说话声音难免大些,颇似口角。郭采凌含笑望着这一幕,他实是很喜欢这种恣意洒脱、无拘无束的性子。
见十音长老一行人到此,堂中人停下各自的事情,抱拳行礼。棉月落掣肘推了郭采凌一下,郭采凌方注意到,西南角一颗苍松下,一个身着玄色长衫的男子正一脸落寞地仰头望天。
“修言……”郭采凌叹了一声,朝自己的弟弟走去。他的叹声悬浮在空气中,在吉祥听来,蕴藏着说不出的无奈与惋惜。
“郭公子和那个……他弟弟感情不好吗?”吉祥小声问棉月落,目不转睛地望着不远处一颗苍松下说话的二人。
棉月落微笑着低头,对吉祥附耳道:“郭修言一直痛恨父亲对郭家长子的疼爱胜过他这个二儿子。郭百渊为自己的长子自小定了一门亲事,巧的很,郭修言恰恰很喜欢自己这个未来的嫂嫂。”
吉祥看着远处,苍松下二人似乎发生了口角,郭修言愤怒地一甩袖子,往堂中走来,留下郭采凌一人怅然若失地站在树下。她微微张嘴,似是还要再发问,棉月落已跟在十音长老身后向前走去,吉祥只好快步跟上。
堂中大家推举十音长老坐上位,十音长老坚决推却:“我朝陛下屈尊亲临,上位自然由陛下来坐。”
庆熹帝放下手中茶盏,由偏门一角站起来,他的身边站着五个年轻的和尚,面容和善,神情似是闲散,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手中的棍棒不是拿着好玩的。所有人俱是大吃一惊,原本就有不少人揣测这个紫衣金冠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劳动少林十八罗汉中的五个护其周全。不想竟是当朝皇帝。
十音长老请其上座,庆熹帝环顾了周围神色各异的豪杰一眼,也不推却,淡淡施了一礼:“十音长老客气了,如此,朕却之不恭。”端坐到正对大门的紫檀木椅上。
主位落座,待十音长老招呼一声,江湖中有头有脸的各大门派代表坐在前排,其余的也就不拘什么小节,纷纷找位子随便坐下。
郭采凌垂着手走进门,挨着棉月落坐下,眉眼中尽是疲惫之色。棉月落拍拍他的肩,从位子上站起来,柔声说道:“诸位远道而来,昨晚可睡的安好?”
这番话说的喧宾夺主,仿佛棉月落自诩为东道主。不少人露出不忿之色,也有不少隐藏在人群中的影子,贪婪地盯着棉月落,心中暗暗盘算着如何将长生诀掠夺到手。
“托你小子鸿福,老叫花子我昨晚可睡的香呐。”丐帮帮主王不留行哈哈大笑,拍拍系在腰上的盛酒葫芦,弯下腰继续对付脚底板上的鸡眼。
棉月落说的第二句话,却是和第一句话大不相关:“这位是吉祥饼铺的老板娘,吉祥姑娘。”说罢,他看向身边唬了一跳的吉祥,露出柔软的微笑。
“吉祥饼铺”这四个字像是丢进海里的一颗霹雳弹,无量堂中顿时骚动起来。吉祥很是不明所以,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饼铺的老板娘,为什么棉月落要这么郑重其事地介绍自己,众人的反应又为何如此强烈,难道仅仅因为她做的饼好吃吗?
一个肤色黝黑的汉子从下首座椅上站了起来,朝吉祥一拱手,声如洪钟道:“早就听闻吉祥姑娘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十分特别。”
偏门那厢,风乾柳正猫着腰做贼似的溜进来,听见那大汉的话,心中暗笑。那站在无量堂中央,膀子比棉月落宽了许多,皮肤和那大汉差不多黑的丫头,可不是很“特别”嘛。
有吉祥在的地方他本来是一万个不愿意来的,但他又是个好奇心极重,喜欢凑热闹的人。如今江湖各大帮派首领聚集少林寺,朝廷上更是庆熹帝亲临,显然是要给魔神教一点颜色看看了。
风乾柳虽然长在魔神教,但对那个地方可没什么好印象,再加上他的母亲早已去世多年,他一个人了无牵挂,这才借着去江南办事的由头逃了出来。魔神教在昆仑势力极大,近两年来隐隐有向武林中原渗透的趋势,进魔神教之人大多都是亡命之徒,与教主签下了生死契约,不到死的那一天,无人能活着脱离魔神教。
这样说来其实也不对,风乾柳就见识过一个离开魔神教七八年,至今还活蹦乱跳的家伙,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此刻还以一副主人翁的姿态招呼起客人来。
风乾柳一边想着,一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却不小心坐到了神针门门人的身边。神针门里一水的全是女弟子,此刻突然有一男人冒冒失失地闯进她们的聚集地,再看那人模样,消瘦刻薄,下巴尖得能戳死人,眼睛还贼溜溜四处乱晃,一眼望去就不像好人,于是齐齐将眼珠子瞪了过去。
风乾柳是个得理不饶人,无理也要抢三分的人,无端遭了白眼,他眉一横,正准备上前理论,这一眼瞟去,倒发现了五六个肤白貌美的小姑娘,其中一个红衫姑娘衣着与众不同,大概是神针门掌门人的爱徒,格外貌美清丽。她朝风乾柳看过来,眼神中不似其他姑娘含着怒气,只是清清冷冷一瞥。这一瞥仿佛一支利箭射进了风乾柳的心里,他连忙点头哈腰加道歉,笑嘻嘻地也不恼,将身子向后移动了一下,乖觉地蜷缩在一根巨大的木柱边上。
此刻他的脑海里满满都是红衫少女的绝世容颜,再分不出心思去吐槽吉祥的模样了。
“来。”棉月落温柔地牵着吉祥的手,将她安置在上首一个位置上坐着。这个位置本该是一派掌门才有资格坐的,可吉祥懵懵懂懂坐了上去,周围竟无一人有怨言。
少顷,无量堂中已经坐满了人,一些实在挤不进来的门人弟子就都站在门外。无量堂四壁共凿有六个千佛窟,每个洞窟内都凿着数以万计的小小佛像。几个小沙弥手持香火,将六个洞窟前的檀香依次点上。
袅袅檀香氤氲中,十音长老沉沉开口:“诸位接到贫僧拜帖,不远万里前来少林寺,实在是本寺的荣幸。贫僧不善言辞,客套话便不多说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么就直接进入主题吧。”
十音长老年逾古稀,却因了习武多年无欲无求,练就了一身硬气功夫,内力十分了得,此时虽只是平常一句话,却震得无量堂内的一口大钟嗡嗡作响。
在场众人无不肃然起敬,纷纷坐直了身子。就连一贯懒散的风乾柳看见身边一众漂亮姑娘都挺直了胸膛,满眼间波涛汹涌,也不免入乡随俗,微微正了正身形。
棉月落见众人尽皆落座,微微一笑,挨着吉祥坐了下来。他刚坐下,对面上首处便有一人站起,那人五十上下,身穿道袍,手持一柄巨剑,正是蜀山剑派第二十八代掌门人左丘无羊。
“且慢。”左丘无羊将手一挥,道,“此次会上多了一人,又少一人,诸位且等等。”
“多一人?少一人?”风乾柳的嘟囔被淹没在一阵窃窃私语中。他暗叹这个留着山羊须的老头眼力了得,这里坐着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怎么也有百八十人,难得他竟然能看出少了一人?
至于那多出来的一人……风乾柳有些心虚地瞅了瞅自己。莫非那老头是算命的,连自己没有拜帖这件事都知道了
“左丘掌门不妨说说看,此次会上究竟多了谁?又少了谁?”棉月落安然坐在椅子上,他的身后椅背上垫了一个金丝软枕,使他的身子不必与冰凉坚硬的椅背直接接触,这样能大大减轻他的疼痛感。
风乾柳有时觉得自己这个好友就像一只踩着刀尖行走的狐狸,每走一步都要付出鲜血淋漓的代价,却偏偏还是那么优雅自若,步履轻盈。
他以为离开了昆仑,棉月落就应该寻一处温暖安逸的所在,娶一房媳妇,生一个孩子,快快乐乐地过下半辈子。如今看来自己这个好友完全没有这个打算。就算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一本所谓的《长生诀》也足以打破这样的生活。
左丘无羊手中的巨剑上系着一条黄色的剑穗儿,此时正随着主人的身形微微晃动着。
“此次会面,乃是为了剿灭魔神教前来商议大计。此等大事,虽说陛下金口玉言,承诺军队钱粮,我江湖中人也不能乘人之危,当尽其所能筹集人力物力。人力方面,我江湖诸门派自当一马当先,但物力上,还要仰仗中原最著名的两大富豪鼎力相助。如今,江南郭氏一族已有郭二公子坐镇,却独独不见京城秋意阁的阁主。”
说到这儿,左丘无羊朝吉祥看去,语气中透着一丝善意:“吉祥姑娘,你此次前来,可是带了秋意阁主拜帖的?”言下之意,暗指吉祥就是受了秋意阁主委托而来。
吉祥一脸惊异:“什么拜帖,我并不知道啊?”
郭采凌与风乾柳虽然座位遥遥相对,此刻心中所想却是一致。若吉祥此次前来是受了什么人的委托,就不会发生来无量堂前那些乌龙的事情了。
听了吉祥的话,左丘无羊眼角微微抽搐,似乎有些不肯相信似的,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你再好好想想,真不是阁主让你来的?”
吉祥还真就好好想了想。她把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捋了一遍,从在哪儿吃的早饭,和谁说了话,走了多少路,去了什么地方一路想来,当中也没有秋意阁什么事。
“没有。”吉祥摇摇头,“真的没有,我都不认识他。”
吉祥话音刚落,无量堂内顿时掀起了一场更大的骚动。
“姑娘多年来受秋意阁主青睐有加,怎么断然否认呢?”左丘无羊冷声道,“莫不是秋意阁主有意不肯现身,害怕我等诓他钱财。你放心,他若是不愿,我们也不是宵小之辈,纵使砸锅卖铁,也不会逼他出一分钱。”
吉祥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就应该认识秋意阁主,若说不认识,就是天理难容似的。她慌了神,咬着牙,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们怎么回事呀,我吉祥平日从不说谎,说不认识那个秋意阁主就是不认识,为什么我偏偏得认识他呀!”
一双手揉揉捧起吉祥的脸庞,棉月落轻轻替她擦干眼泪,柔声道:“吉祥姑娘,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你的吉祥饼会这么受欢迎吗?”他见吉祥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因为你体质异于常人,你所在之处,方圆三丈百毒不侵,经你之手做出的食物,也是解毒利器。” “嚯”的一声,王不留行放下那只长满鸡眼的脚站了起来,“好小子,你的胆子倒也大,秋意阁那玩意儿,老叫花子我都不敢招惹,你也不怕死在他们的拔丝冰糖之下。”
“拔丝冰糖多好吃,甜甜的。”棉月落笑意盎然,“再说了,我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就算秋意阁来人请我吃拔丝冰糖,只要我不吃就是了,他们还能逼着我吃不成?”
“嘿嘿。”王不留行笑了两下,“只怕不是他们逼着你吃,是你常常逼着别人吃吧?”
无量堂中一片哗然。棉月落也不恼,依旧端坐在椅子上,朝左丘无羊微微一笑:“左丘掌门,我若说现在堂中既无多一人,也无少一人,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