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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御血酬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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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月落随着庆熹帝的视线望去,见他正注视着那女子腰间的白色缎带,轻轻哦了一声,道:“怎么说?”
庆熹帝道:“将唐代张旭的狂草融于织锦绣品中,天下怕是独此一家,再找不到第二个。敢问这萧萧竹叶图可是出自姑娘之手?”他语音平稳,竟是没有丝毫以帝王自居的傲气,如若不是早知其身份,万万不会将眼前之人与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什么联系。胸有锦绣江山,亦有大肚能容之态,这怕也是他为什么能以而立之年成就如此伟绩的原因之一吧。令人费解的是,若真是这般的大肚能容,却又为何容不下一个与夷狄,大理相比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江湖呢?
那女子一双凤眼只是牢牢锁在棉月落一人身上,庆熹帝的话似乎未听得丝毫。“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她身形不动,冷冷开口,“我所下之毒‘月舞凄霜’,能夺人内力于无形,即使是中毒已深之人动起手来亦不会发觉自己内力尽失,被远不及自己的人杀死,也只是做个不明所以的冤死鬼。可你,”她向着棉月落又走出一步,“内力却丝毫不散。”
风乾柳“咝”地倒抽一口气,难怪方才那竹叶竟能嵌入竹棒之中,以他的内力,虽比不上那些名门大家,却也在昆仑难有敌手,若是方才能注入三分内力在棒中,绝计不会狼狈至此。只不过,风乾柳神色凝重,看了看自己的手,方才自己分明是已经运转了内力,怎会……居然连内力已经全失都察觉不到?
郭采凌在听到那女子提及“月舞凄霜”的时候轻轻“呀”了一声,似乎极为惊诧,此时柔声道:“姑娘……与红笺仙子是什么关系?”
那女子摘下脸上面纱,于月下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庞,虽非绝色,但一双眸子晶亮异常,不时闪动着凌厉凄清的光芒,一颗泪滴状的小痣点在眼角,仿佛赌书泼茶,挥毫揽墨时一不小心沾上这么一点墨迹,使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之气,典雅沉蕴,较之那些一身媚骨的妖娆女子,倒是别有一番风韵。“红笺仙子是我姑姑。”她道,并不带任何语气,仿佛对眼前之人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
郭采凌听得这话浑身一震,双目茫然地看向黑衣女子的方向,眼中有激动,有隐痛,好似千百种感情一时间全都涌上眸中。他嘴唇微微翕动,似有什么话要说,却又始终说不出来。棉月落双眼向郭采凌一飘,将他的失仪之态收入眼底,唇角轻勾,道:“邹萧迟邹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御血酬月。”庆熹帝突然说道,“你就是芝山西京寺的‘御血酬月’邹姑娘?”风乾柳皱眉:“御血酬月?那是什么东西?”棉月落微露笑容,道:“阿落,你又乱说。御血酬月不是东西,是这位邹姑娘在江湖中博得的名号。以竹叶为刀为剑为暗器,满月之时便要杀人,以血祭天,以血酬月,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虽名‘迟’,却杀人从不迟的芝山邹姑娘啊。”他语气轻松地道,声线圆润绵长,华丽非凡,好似在唱一支乐曲,“两年前那次偶遇,邹姑娘你也曾下毒与我,那次是‘蝶梦’,却并未毒死我,时隔两年,邹姑娘可猜得个中原因?”邹萧迟冷眸注视棉月落:“世人皆言你所习‘长生诀’可使人百毒不侵。莫非你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她一口一个“你”,似乎并不把棉月落当回事。棉月落微笑道:“虽不中亦不远,世人信口胡诌,我并没有什么长生诀之类的武功秘籍,只不过儿时被人下毒,而所下之毒偏巧就是苗疆的翠微碧蚕蛊。”
棉月落一脸清淡的笑意,听的人除了风乾柳,均是大惊失色,就连喜怒不行于色的庆熹帝和清冷傲然的邹萧迟也不禁动容。风乾柳破口大骂:“老不死的!你提这做什么!怕死的不够快吗?”他心中又急又气,想着自己在画舫之上拼死也要保住这个秘密,棉月落自己却随意将其说与他人,就不怕别人趁他满月丧失神智之时夺其性命吗?
棉月落一笑,对风乾柳微微摇头,像是叹息,又似安慰。郭采凌眼眸润泽,仿佛氤氲了一层蒙蒙水汽。“阿落,苗疆五毒教的镇教之宝之一的翠微碧蚕蛊居然……被你服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似是不忍,又似担心。翠微碧蚕蛊是五毒教五大镇教之宝之一,乃是剧毒无比的毒蛊,世间只此一蛊,百年来一直被极其秘密地藏于教中。十多年前五毒教发生过一次大内乱,那蚕蛊在内乱中不翼而飞,至今无人知晓其去向,不想居然是被棉月落服食。
这种毒蛊是以拥有“天下第一毒物”之称的翠微碧蚕制成,因天下从来无人中过此蛊,却也不知道这蛊的厉害之处,只依稀知道此蛊霸道异常,能将其他侵入寄主体内的毒物吸收转化为自己的养分,加速自身的成长,却完全清除了别的毒性,因而给人百毒不侵的错觉。
风乾柳并不清楚棉月落所中之蛊乃是这样稀有的奇蛊,世上无人服用过,自然不会有人知道中毒之人症状如何,棉月落即便将此事公之于世,只要他的武功一日尚在,敌人就一日动他不得。“原来如此。”邹萧迟说道,明亮的双眸转向庆熹帝,怨恨之色尽现,冷冷道:“沈碧云在哪?”
庆熹帝眉宇微皱,道:“湛泸?朕方才派他巡山,此时尚未回来。”邹萧迟冷冷看他,并不说话,转身身形跃动,向着黑成一片的树林翩然而没,身形轻盈,如惊鸿似白鸟。风乾柳瞪大眼睛道:“老不死的,你不觉得她的轻功和方才那个湛泸像是一路的吗?”棉月落眸中紫气缓缓流转,微微点头,笑着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这世界上,痴男怨女可多了去了……”他说着,眼角一个眼神飘到郭采凌身上,嘴角的笑意越发带一缕玩味。
狂风突起,吹得众人身上衣物猎猎作响,树林里树叶飘落的簌簌声,空谷中枭鸟喑哑难听的鸣叫声相互夹杂,本就黯淡的下弦月此时正被一朵形状怪异的乌云一点一点遮过,地上众人的影子也在一点一点被湮没。此情此景,恐怖异常,不免令人毛骨悚然,天上却偏偏飘起了片片细碎的雪花,打在人脸上冰凉刺骨。一行人具是苦笑,好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明明已身在少室山脚,却凭空生出这许多变故,迟迟上不得山,紫宸八鲤也已离开许久,却仍不见回,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山中突然传来数声凄厉的哭喊,撕心裂肺,仿佛声中带血。一群乌鸦扑啦啦从林中跃起,向着四面八方飞去。风乾柳缩了缩脖子张开嘴,刚想对棉月落说什么,一片雪花蓦然飞入口中,化为冰水。风乾柳只觉浑身一个激灵,一股冷气从舌苔直直窜入五脏六腑。棉月落单手在身下雪白的绸缎上一按,借着那一撑之力,整个人腾身而起,施展轻功向着树林哭声传出之处飞去。郭采凌与风乾柳紧随其后,庆熹帝微皱眉头,也是身形骤起,腾身而去。
四人来到林中深处。此处地形偏高,阔叶木与乔木参差密布,几乎不见天日,林中一处卧着一奇形怪状的巨石,约莫高五尺有余,宽三尺,以巨石为中心方圆一丈的地上布满了大小形状不一的碎石,看色泽质地好像是从那块巨石上剥落下来的。“小棉公子,别来无恙。”从巨石后走出一个人来,双手合十,灰衣布袍光头,颈项上一串念珠,这么冷的天却只穿一双镂空草鞋。他声音沉稳非常,语气透出骨子里的恬淡安适,颇具禅意,音量不大,却因为深厚的内力而显得雄浑异常。棉月落将一缕被风吹乱的乌发拨至脑后,微微一笑,道:“十音长老,许久不见,你依旧如此耐寒。”十音微阖双眼,复又睁开,淡淡道:“彼此彼此,小棉公子也还是畏冷如斯。”
这位相貌随和,却能不怒而威的僧人便是少林寺中与方丈同辈,少林罗汉堂堂主,在江湖上备受尊敬的十音长老。十音长老将手向着巨石后缓缓一指,随即合十,上身微弯,道:“阿弥陀佛,老衲见过我朝陛下。”却是向着庆熹帝的方向。庆熹帝眉间耸动,眼中流露出一丝惊异,似是没有料到如此德高望众的一代高僧竟能向他恭敬行礼。他惊讶之余,也是回了一礼,沉声道:“长老德高望重,本是朕该先行行礼。”语气虔诚,并不像是出于权谋之计。十音长老微微颔首,道:“方才在寺内听见树林中有女子啼哭声,便来看看,见到一女子在此哭泣。她怀中男子,眼角纹有鲤鱼图腾。”庆熹帝大惊:“八鲤?”线条刚毅的唇紧紧抿起。棉月落目光中一缕诡异的光彩一晃而过,身子向前微倾,一脚点地,向着那块巨石斜掠而去,雪白的衣袍微微鼓胀,时卷时舒,好似有风升起,恰似九天玄女腾身时身上锦绣飘逸流转。
巨石后面坐着一女子,一身黑衣,披头散发,姿态颓废,虽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她腰间所系白色绸带,上面所绣竹叶凌乱潦草,赫然便是庆熹帝方才赞赏过的蕴含狂草的绣品。“是那歹毒的小丫头!”风乾柳叫道。黑衣女子偏头痴痴看着紧紧搂在怀中的男子,不发一言,亦不做任何动作,仿佛已是入定了一般。许久,抬起头来,对着面前几人突地一笑。她颊上还挂着泪痕,这一笑,衬着满头乱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恐怖有多恐怖,把风乾柳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你你你……是人是鬼?”他后退一步,手指着她抖啊抖。邹萧迟咯咯一笑,“我是死人……还是活人?”她目露迷茫之色,随即转为凄厉的绝望,“我只知道,他死了,你们就都是死人,这世上的人都是死人……”她喃喃着,低下头,温柔地将怀中之人脸上和血粘在一起的头发一点一点拨开。“湛泸!”庆熹帝低声道,嘴唇渐渐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