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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破庙影·锋芒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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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的蛛网被晨风吹得晃悠,漏下的天光在积灰的地面上投出斑驳的亮斑,细看时能瞧见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像极了温墨寒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靠在供桌后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块被体温焐热的玉佩,莲纹的棱角硌着掌心,留下浅浅的印子。
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暗红的血珠透过粗布衣衫,在衣料上洇出小小的圆点,他却没像往常那样急着找布条裹,只是望着庙门方向,眼神沉得像浸了水的石头——那是被十年风霜磨出的沉静,底下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暗流。
供桌是旧松木打的,边缘被虫蛀得坑坑洼洼,摸上去能感受到木头的纹理和岁月的糙感。
桌角堆着几卷残破的草席,散发出霉味和干草的气息,那是昨夜他和谢决珩临时歇脚时用过的。
草席上还留着淡淡的体温印记,只是如今只剩他一人,那点暖意早已被穿堂的冷风卷走。
脚步声从远及近,轻得像猫爪踩过枯叶,却瞒不过温墨寒的耳朵。
这十年在外面混,别的没学会,听声辨人的本事倒是练得熟——他能听出对方落脚时的沉稳,绝非寻常的山野樵夫或逃难流民。
他没动,只是悄悄调整了呼吸,让后背更紧密地贴着供桌的木面,指尖则摸到了藏在袖中的半块碎瓷片——那是昨夜从密道里带出来的,边缘锋利,权当是个简陋的防身物件。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堵住庙门的光亮,将一片颀长的阴影投在地上,温墨寒才缓缓抬眼。逆光中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瞧见个穿玄色短打的利落身形,裤脚用粗麻绳紧紧束着,露出的脚踝上斜斜插着柄寸长的薄刃,刀鞘是暗沉的牛角色,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九皇子的人,倒是比传闻中镇定。”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点山野间的清冷,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她手里把玩着柄匕首,金属摩擦的轻响在空荡的破庙里格外清晰,刃口偶尔闪过的光亮晃得人眼晕。
温墨寒慢慢站起身,供桌边缘在他后背蹭出道灰痕,沾在月白色的长衫上,像幅潦草的水墨画。
他今年二十四,身形已经长开,肩背挺得笔直,虽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还磨破了个小角,却没半分落魄相。
“姑娘跟着我们一路,从城郊老宅的密道到这片山林,总不是来夸人的。”
他语气平淡,目光落在对方捏着匕首的手上——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层浅浅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刀才会留下的印记,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来人的身份。
女人嗤笑一声,匕首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个圈,最后稳稳落回掌心,动作行云流水,带着股说不出的飒爽:“苏家的账册,交出来。”
温墨寒没接话,反而往供桌前挪了半步,看似随意的动作,却恰好挡住了身后那堆不起眼的枯草——昨夜从密道逃出来时,谢决珩趁着混乱塞给他的账册,就藏在那堆枯草底下,用油布层层裹着,外面还压了块松动的青砖。
“姑娘说的账册,是什么样子?”他反问,眼角的余光飞快扫过庙门两侧的破窗,左边的窗棂断了两根,外面爬满了野藤,钻出去约莫要费点功夫;右边的窗户虽还算完整,却正对着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藏身容易,脱身难。短短一瞬,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三个退路。
“跟我装傻?”女人往前踏了两步,脚下的碎石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匕首忽然指向他心口,距离衣襟不过寸许,寒气顺着布料往里钻,激得温墨寒皮肤一阵发麻,“昨夜九皇子把你推进密道时,塞在你怀里的东西,当我瞎了?我可是亲眼瞧见那蓝布封皮的边角,上面还沾着点密道里的青苔。”
刀刃的寒气逼得人呼吸一滞,温墨寒却没退,反而微微抬了抬下巴,目光平静地迎上对方的视线:“就算有账册,凭什么给你?这世间想抢它的人太多,我总得知道,你是友是敌。”
“就凭这个。”女人手腕一翻,匕首“噌”地收回鞘中,动作快得只留下道残影,她从怀里摸出块青铜令牌,随手扔了过来。
温墨寒抬手接住,令牌入手沉甸甸的,约莫巴掌大小,正面刻着个苍劲的“影”字,笔画深峻,显然是用利器反复雕琢而成。他指尖摩挲着令牌边缘,感受到那被岁月磨出的圆润弧度,随即翻面,背面的莲纹赫然映入眼帘,和他掌心的玉佩纹样分毫不差,连花瓣上那道细微的刻痕都一模一样。他指尖顿了顿,抬头时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影卫?”
“影七。”女人抱臂靠在香案边,香案上积着厚厚的灰,她的衣袖扫过,留下道清晰的痕迹,“现在信了?”
温墨寒没回答,转身走到那堆枯草前,弯腰搬开压着的青砖,青砖底下还沾着几根干草。他拨开枯草,露出个用油布包着的物件,解开时,蓝布封皮的账册赫然出现。封面上落着层灰,边角却整齐挺括,显然是常被人翻看、又精心保管的样子。
“账册可以给你看,”他把账册往供桌上一放,木质桌面发出“咚”的轻响,“但得先说清楚,你想拿它做什么。是为了苏家的冤屈,还是另有所图?”
影七挑眉,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你倒比九皇子想的更仔细。他总说你性子偏软,容易轻信旁人。”
她走过去,指尖轻轻划过账册封皮上的褶皱,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里,仿佛藏着十年的风霜,“查清楚当年的事,让该偿命的人偿命。苏家二十七条人命,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该偿命的人?”温墨寒拿起账册,手指在封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他忽然翻开账册,找到夹着纸条的那页,将纸条抽出来,摊在桌面上,“包括九皇子吗?这上面‘我非我’三个字,看着倒有几分像他的笔迹。”
纸条上的字迹歪扭,墨迹浓淡不均,带着点刻意模仿的颤抖,乍一看确实和谢决珩偶尔写下的便签有几分相似。
影七瞥了一眼就冷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明显的不屑:“谢昀的笔迹,也就骗骗你这种书呆子。九皇子的字是柳体,笔锋藏而不露,带着股温润的韧劲;谢昀写的字,看着张扬,骨子里却软塌塌的,连收笔都透着股小家子气。”
她顿了顿,指尖点了点纸条上的“我”字,“你看这最后一笔,刻意拖得很长,反而露了破绽。”
“我是不是书呆子,不劳姑娘操心。”温墨寒合起账册,动作轻柔,像是怕弄疼了它,“但我得确认,你和我要找的,是同一个真相。这账册里的东西太重要,我不能轻易给错人。”
影七忽然笑了,脸上的疤跟着动了动,原本冷硬的线条柔和了些许,竟添了几分鲜活气:“你倒是比传闻中谨慎得多。”
她从香案底下摸出个巴掌大的小瓷瓶,瓶身是普通的白瓷,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她拔开塞子,倒出两粒黑色药丸,药丸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这是解毒丹,用七叶一枝花和断肠草的根须炼的,能解寻常的迷药和淬毒。
谢昀的人追得紧,我刚才在山腰瞧见他们的踪迹了,带了不少弓箭手,箭簇上都淬了药,沾着点就得晕过去。”
温墨寒接过药丸,指尖捏着没立刻服下。他知道影七说的是实话——昨夜密道外传来的箭啸声,带着种诡异的破空声,绝非寻常箭矢所有,当时他就觉得不对劲,只是没来得及细想。
“多谢。”他把药丸小心翼翼地塞进袖袋,那里还藏着块干净的帕子,正好用来隔开药丸和皮肤。
“莲心场的布防图,账册里记全了?”影七忽然问,眼神不经意地扫过窗外的山林,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层层树叶,看见隐藏在暗处的动静,“谢昀的岳父周显在那儿经营了五年,明桩暗哨比蛛网还密,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七处暗卡,藏在盐场周围的芦苇荡里,平时看着像渔民,实则都是谢昀的心腹。”
“记全了。”温墨寒点头,想起账册里那些用朱砂标注的红点,每个红点旁边都用小字写着守卫的换班时间和人数,字迹娟秀,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但缺了最重要的——盐仓的具体位置。
账册里只说盐仓在‘莲心深处’,画了个大致的轮廓,却没标明确切的方位。”
影七眼神一凛,身体瞬间绷紧,像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你怎么知道缺了盐仓的位置?”
“猜的。”温墨寒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那双眼睛依旧清明沉静,“当年苏家的盐引,最后都要过莲心场的盐仓查验盖章,那地方是整个盐场的核心,按说布防图里不该漏了才对。
谢昀费尽心机吞了苏家的产业,盐仓里藏的,恐怕不只是盐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想起老秀才临终前含糊说的“莲心藏银,十年方出”,心里隐约有了个猜测。
影七盯着他看了半晌,眼神渐渐缓和下来,带着点认可:“你说得对。我追查了五年,也没摸到盐仓的准确位置,只知道周显每个月初三会亲自去盐仓一趟,带着个黑箱子,进去至少两个时辰才出来。”她转身往庙外走,玄色的身影在晨光里拉出长长的线,“跟我来。”
“去哪?”温墨寒把账册重新用油布裹好,贴身藏进怀里,又将那半块碎瓷片握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更清醒。
“找个地方落脚。”影七头也不回,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胳膊上的伤得治,再拖下去该发炎了。我也得去会个老朋友——他在莲心场当差,是个烧火的老卒,当年受过苏家的恩惠,或许知道些盐仓的底细。”
温墨寒应了一声,快步跟上去。走出破庙时,山风卷着草木气扑过来,吹得他长衫下摆猎猎作响,像只展翅欲飞的鸟。
阳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点暖融融的温度,驱散了破庙里的阴寒。
影七走在前面,步伐轻快得像山猫,踩在碎石上悄无声息,总能精准地避开脚下的荆棘和松动的石块。
温墨寒跟在后面,胳膊上的伤口被风一吹,疼得一阵阵钻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却走得稳当,只是偶尔会抬手按一下伤口,脚步始终没慢下来。他知道前路不会顺——谢昀的追兵像饿狼一样紧咬着不放,莲心场的暗哨如影随形,还有账册里藏着的那些没说破的勾当,哪一样都够棘手,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但他不慌。
这十年在外面颠沛,他早就学会了在刀尖上找活路。
当年从苏家逃出来时,他攥着半块玉佩躲在柴房的草堆里,听见外面的刀声和哭喊就浑身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如今握着账册走在山路上,他心里清楚,有些债,躲不过,就得自己扛着,一步一步去讨回来。
“谢昀的人应该快到山脚了。”影七忽然停在块巨石后,侧身指了指远处山道上的烟尘,那团灰黑色的烟雾在翠绿的山林间格外显眼,正缓慢而坚定地往这边移动,“他们带了猎犬,鼻子灵得很,走大路肯定会被追上。”
温墨寒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眉头微蹙:“那走水路?我记得老秀才说过,这片山后有条小溪,能通到柳溪镇。”
“聪明。”影七眼里闪过丝赞许,嘴角难得地露出点笑意,“那小溪水流不急,沿岸多是芦苇荡,正好能藏踪迹。到了镇上换身行头,买两匹快马,再雇辆不起眼的马车去莲心场,能省不少事,还能避开沿途的盘查。”
两人绕到巨石后,沿着陡峭的山坡往下走。坡上长满了带刺的灌木和齐膝的野草,温墨寒的长衫时不时被勾住,他却没像寻常书生那样手忙脚乱,只是反手一扯,动作利落得不像个读书人——这是他在码头扛活时练出来的本事,知道怎么借力,既能挣脱束缚,又不会撕破衣服。
影七看在眼里,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些,等他跟上来才继续往前走:“你倒不像个只会读书的。”
“读死书填不饱肚子。”温墨寒笑了笑,想起这十年的日子——在码头扛过货,肩膀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皮;在药铺碾过药,闻着草药味就想吐;甚至跟着杂耍班子跑过江湖,学过几招唬人的把式,“活下去的法子,总得多学几样。老秀才常说,技多不压身,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影七没再问,只是把挡路的荆棘砍得更勤了些,手里的匕首上下翻飞,将那些带刺的枝条削断,开出一条相对好走的路。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脸上,那道疤在光影里忽明忽暗,竟显得没那么狰狞了。
下到山脚时,日头已经爬到头顶,热辣辣地晒在身上,带着初夏特有的燥意。
小溪潺潺地流着,水清澈得能看见底下圆润的鹅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
影七蹲下身掬了捧水,洗了把脸,又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块干粮递过来:“先垫垫,这是我在山里采的野麦做的饼,有点糙,但顶饿。到了镇上再找家馆子,给你点个带肉的菜,补补身子。”
温墨寒接过干粮,饼确实有点糙,嚼起来带着点涩味,却透着股自然的麦香。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十年前在破庙里啃发霉的窝头时,他就知道,能填饱肚子的,都是好东西,不能浪费。
“你好像一点都不怕。”影七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探究,手里也拿着块饼,小口地啃着,“谢昀的手段,你该听说过——前两年有个御史想查盐税,结果没等折子递上去,全家都在夜里被人灭了口,第二天发现时,满门上下没一个活口,连刚出生的婴儿都没放过。”
“怕有用吗?”温墨寒打断她,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喝了口溪水,冲淡嘴里的干涩,“当年苏家出事,我怕得躲在狗洞里发抖,用手死死捂着嘴,连哭都不敢出声,结果呢?该没的还是没了。”
他擦了擦手,眼神忽然亮起来,像有星火在里面跳动,“与其怕,不如想想怎么让他们怕。谢昀再狠,也不过是个人,他也有软肋,也会怕东窗事发。”
影七愣了愣,随即笑了,这次的笑意比之前真切了些,脸上的疤也柔和了些:“九皇子没看错人。他总说,温墨寒看着温和,骨子里却有股韧劲,像山里的竹子,看着细,却折不断。”
温墨寒没接话,只是弯腰掬了捧水洗了把脸。溪水冰凉,激得他脑子更清醒了。他知道影七说的“九皇子没看错人”是什么意思——谢决珩肯把账册交给他,肯替他挡那一刀,赌的就是他不是个只会躲的懦夫,赌的是他心里那点没被岁月磨掉的血性。
“走吧。”他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水珠在阳光下飞溅,像散落的碎钻,“再晚,猎犬该追来了。我可不想被那些畜生追着跑,太狼狈。”
两人沿着溪边往柳溪镇走,影子被日头拉得很长,并排投在草地上,随着脚步轻轻晃动。一个脚步轻快,带着久经江湖的锐劲;一个走得稳健,看似温和,眼底却藏着股不肯认输的韧气。
温墨寒偶尔会摸一下怀里的账册,蓝布封面被体温焐得温热,仿佛有了生命。他知道,这账本里记的不只是数字和人名,还有苏家那些没说出口的冤屈,有谢决珩母亲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