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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晨霜路·墨痕新 ...

  •   天光大亮时,听风轩的回廊下积了半尺厚的雪,檐角垂着的冰棱足有半尺长,在朝阳下泛着晶莹的光。
      温墨寒跟着谢决珩往饭厅走,踩着雪地里的脚印,一步一步都陷得扎实,发出“咯吱”的轻响,倒像是把昨夜那些没说透的心思,都踩进了这清白的雪地里。
      厨房的灶上正炖着羊肉汤,白瓷碗里盛着奶白的汤,撒上翠绿的葱花,热气腾腾地冒上来,把两人的睫毛都熏得微微发潮。
      谢决珩给温墨寒舀了勺汤,又夹了块带骨的羊肉:“江南人爱喝羊肉汤驱寒,你多喝点,免得去了那边水土不服。”
      温墨寒低头吹着汤面,热气扑在脸上,暖得让他鼻尖有点痒。
      他想起昨夜谢决珩反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比这汤还要烫几分。“殿下怎么知道我没喝过?”
      “猜的。”谢决珩喝了口汤,嘴角沾了点油星,被他用指尖随意抹去,“你在江南待了十年,老秀才过日子仔细,冬天怕是舍不得买羊肉。”
      温墨寒的心轻轻颤了颤。
      确实,老秀才一辈子省吃俭用,冬天最多买两斤羊杂,切碎了煮在萝卜汤里,还总把肉往他碗里塞,说“读书人费脑子,得吃点荤的”。
      他没接话,只是默默喝着汤,羊肉炖得酥烂,一抿就化在舌尖,带着点药膳的清甜——想必是加了当归、黄芪之类的温补药材,正合他畏寒的体质。
      “三天后动身,秦管家会备两辆车,一辆装行李,一辆咱们坐。”
      谢决珩放下碗,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你那处宅子先别退,让秦管家派人看着,回来还能住。”
      “好。”温墨寒应着,忽然想起什么,“密卷的事,要不要再派些人去柳家老宅附近盯着?万一周显是声东击西,其实有人在那儿等着咱们呢?”
      谢决珩笑了笑:“放心,秦管家早就让人去了。不是去盯周显,是去清场——把附近的村民都迁到镇上暂住,免得咱们去了打草惊蛇,伤着无辜。”
      他顿了顿,看着温墨寒惊讶的眼神,补充道,“当年苏家被灭门,就是因为牵连了太多无辜,这次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温墨寒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原来谢决珩不仅算好了账本上的盐税,连这些细枝末节的事都想得周全。
      他忽然觉得,跟着这样的人,好像再难的路,都能走得踏实。
      吃过早饭,谢决珩要去宫里议事,临走前塞给温墨寒一个布包:“这里面是江南的舆图和几本地方志,你在家看看,有不懂的地方标出来,等我回来咱们细聊。”
      温墨寒接过布包,沉甸甸的,还带着谢决珩身上的松墨香。
      他站在门口送谢决珩上马车,看着那抹玄色的身影钻进车厢,车帘落下的瞬间,似乎还瞥见谢决珩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红痕上顿了顿,才随着车轮滚动,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回听风轩的路上,温墨寒路过回廊下的梅树,枝头压着厚厚的雪,却有几朵红梅倔强地探出来,花瓣上沾着雪粒,红得像燃着的小火苗。
      他想起怀里的暖玉,也是雕成梅花的形状,忽然觉得这花和谢决珩有点像——看着清冷,骨子里却藏着股执拗的暖意。
      拆开布包,里面果然有一叠泛黄的舆图,标注着江南各府的山川河流、驿站古道,边缘处还有谢决珩用红笔做的批注,
      “此处有瘴气,需备雄黄”
      “渡口船家姓李,可靠”。
      最下面压着几本地方志,翻开其中一本,里面夹着张纸条,是谢决珩的字迹,写着“第三章有盐场旧闻,可重点看”。
      温墨寒把舆图铺在案上,找来砚台研墨,打算把谢决珩标注的地方再描一遍,加深印象。
      墨条在砚台里慢慢研磨,发出“沙沙”的轻响,墨汁渐渐变得浓稠,映得他眼底的光都沉了沉。
      他想起昨夜谢决珩趴在案上睡着的样子,眉头微蹙,像是藏着解不开的结,可批注这些舆图时,字迹却遒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笃定。
      这十年,谢决珩到底是怎么过的?一边要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站稳脚跟,一边还要记挂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光是想想,就让温墨寒觉得心口发闷。
      正看着,秦管家端着一碟点心走进来,是江南的桂花糕,粉白的糕点上撒着金黄的桂花,甜香漫开来。
      “先生尝尝?这是后厨照着江南的方子做的,殿下说先生或许爱吃。”
      温墨寒拿起一块,入口软糯,带着淡淡的桂花香,甜而不腻。
      他忽然想起江南的秋天,老秀才会带着他去后山摘桂花,回来拌在米粉里蒸糕,蒸好后先装一碟,让他送去给隔壁的阿婆。那时候的桂花糕,好像也带着这样清清爽爽的甜。
      “殿下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他随口问。
      秦管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带着点长辈的慈爱:“殿下前几日让人查了先生在江南的事,说先生每年秋天都帮老秀才摘桂花,猜着是爱吃这口。”
      温墨寒捏着桂花糕的手指顿了顿,糕点的甜味忽然漫进了心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原来谢决珩找他十年,不是空等,是真的把他的日子,一点点都打听清楚了,连爱吃什么糕点都记在心上。
      “对了,先生的伤口要不要再换次药?”秦管家指了指他的胳膊,“金疮药得一日一换,免得发炎。”
      温墨寒这才想起伤口,忙说:“我自己来就行,不麻烦秦管家了。”
      “那哪行?”秦管家从药箱里拿出药膏和纱布,“殿下吩咐了,先生的伤口得仔细照料,不能马虎。”
      温墨寒没法拒绝,只好解开衣袖。秦管家的动作不如谢决珩轻柔,却也仔细,擦药时特意避开伤口,只在周围轻轻涂抹。“先生别怕疼,这药是宫里的秘方,好得快。”
      “不疼。”温墨寒看着秦管家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老秀才,也是这样,总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自己却舍不得吃穿。
      “秦管家跟着殿下很久了吧?”
      “快二十年了。”秦管家叹了口气,缠纱布的手慢了些,“从殿下还是个小娃娃时就在了。那时候宸妃娘娘还在,总抱着殿下来听风轩,说‘这孩子得学点文墨,不能总舞刀弄枪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可惜啊,娘娘走得早,殿下这些年,不容易。”
      温墨寒没接话,只是看着窗外的梅树。阳光穿过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那些被时光打碎的记忆。原来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些不能触碰的疤。
      换好药,秦管家收拾着药箱,忽然说:“先生要是没事,不妨去殿下的书房看看?里面有不少江南的画册,殿下说先生或许感兴趣。
      温墨寒愣了愣。谢决珩的书房从不许外人进,连秦管家都只是在外间伺候。
      “殿下特意吩咐的,说先生可以随便看。”秦管家笑得意味深长,“殿下的书,先生要是喜欢,拿去看也无妨。”
      温墨寒怀着几分忐忑,推开了谢决珩的书房门。不同于听风轩的简洁,这里更像个真正的书房,四壁都立着书架,摆满了线装书,从经史子集到农桑医卜,甚至还有几本市井话本,分类整齐,标签上是谢决珩的字迹。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紫檀木书桌,砚台里的墨还没干,旁边压着一张没写完的字,是苏轼的《定风波》,写到“竹杖芒鞋轻胜马”,笔锋忽然转急,像是被什么打断了。
      书桌上还放着个青瓷笔洗,里面插着几支毛笔,笔杆上刻着小字,有“狼毫”“兼毫”,还有一支笔杆上刻着“寒”字,笔锋纤细,显然是用来写小楷的。
      温墨寒拿起那支笔,指尖碰了碰笔锋,柔软的狼毫蹭着皮肤,带着点微痒的触感——这尺寸,这笔锋,倒像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书架上果然有不少江南的画册,有《江南百景图》《西湖烟雨图》,还有一本手抄的《江南风物记》,里面画着乌篷船、油纸伞、青石板路,旁边用小字标注着:“三月采桑,五月摘莲,七月放灯,九月赏桂”。
      翻到最后一页,画着个穿蓝布长衫的少年,坐在河岸边看书,旁边题着一行字:“十年踪迹,或在此间”。
      温墨寒的心跳漏了一拍。这画里的少年,眉眼竟有几分像他。
      他想起谢决珩说“找了你十年”,原来这十年里,谢决珩不仅在打听他的消息,还在想象他的样子。这画册里的一笔一画,都藏着个未曾谋面的牵挂。
      正看着,门外传来脚步声,谢决珩回来了,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手里拿着个纸包:“刚从御膳房讨来的糖蒸酥酪,你尝尝。”
      温墨寒慌忙把画册合上,脸颊有点发烫,像是被撞破了心事。“殿下怎么回来了这么早?”
      “朝堂上没什么事,就先回来了。”谢决珩把纸包放在案上,打开来,是两碗雪白的酥酪,上面撒着葡萄干,“御膳房的老师傅是江南人,做这个最地道。”他把一碗推到温墨寒面前,“凉的,慢点吃,别冰着胃。”
      温墨寒用小勺舀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奶香,滑溜溜地顺着喉咙下去,留下满口清爽。“多谢殿下。”
      谢决珩看着他吃,自己却没动,只是拿起那本《江南风物记》,翻到最后一页,笑了笑:“画得不像吧?我没见过你,只能凭着老秀才的描述瞎画。”
      温墨寒的脸更红了,低声说:“像的。”
      “哦?”谢决珩挑眉,“哪里像?”
      “……都像。”温墨寒含糊着,不敢抬头,怕撞见谢决珩眼里的笑意。
      其实他也不知道哪里像,可就是觉得,这画里的少年,就该是他的样子——在江南的阳光下,安安稳稳地看书,不用背负血海深仇,不用步步惊心。
      谢决珩没再追问,只是把画册合上,放在一边:“下午跟我去趟兵器库,挑件趁手的兵器吧。
      江南不比京城,路上说不定会遇到麻烦,得有防身的东西。”
      温墨寒愣了愣,随即想起什么,从行囊里取出一把折叠的短匕,鞘身是暗沉的乌木,刻着细密的云纹,展开来不过七寸长,刃口却泛着冷冽的光:“老秀才教过我几手防身的短打,这把匕首是他留的,说关键时刻能救命。”
      谢决珩拿起匕首掂量了下,指尖在刃口轻轻划了划,忽然抬眼看向他,目光带着审视:“他还教过你什么?”
      “就几招卸力的法子,对付寻常壮汉还行,遇上练家子就……”温墨寒说着,忽然想起十岁那年,老秀才把这匕首塞给他时,攥着他的手反复叮嘱,“别信皇室宗亲,别沾官场浑水,守好自己就行了。”那时他不懂这话的意思,此刻对上谢决珩的目光,心里忽然有点发沉。
      “足够了。”谢决珩把匕首还给他,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掌心,带着微凉的触感,“遇到危险别硬拼,往我身后躲就行。”
      他转身往兵器库外走,玄色的衣袍扫过架上的长枪,发出“哐当”的轻响。
      温墨寒握着那把匕首,乌木的鞘身在掌心泛着冷意,老秀才那句“别信皇室宗亲”,忽然在耳边清晰起来。
      次日午后,两人在听风轩核对盐场账册,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争执声。
      秦管家匆匆走进来,脸色有些难看:“殿下,是谢昀的人,说奉了陛下的旨意,要取一份江南盐税的旧档。”
      谢决珩翻账册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院门口:“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穿锦袍的侍卫长走进来,手里拿着明黄色的圣旨,倨傲地扫了温墨寒一眼:“殿下,陛下要万历年间江南盐场的收支总册,还请即刻交出。”
      温墨寒心里一紧,那本总册他们昨夜刚看过,里面记载着盐场与漕运司的私下交易,正是关键证据。
      他看向谢决珩,对方却面不改色,指了指案上的一叠账册:“都在这儿,你自己找吧。
      侍卫长翻找时,谢决珩忽然低声对温墨寒说:“你去把西厢房第三排书架上的《漕运志》拿来,我记得里面有盐船的记录。”
      温墨寒会意,转身快步走出听风轩。刚到西厢房门口,就见两个侍卫守在那里,眼神警惕地盯着他。
      他没理会,径直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忽然在《漕运志》旁摸到一个凸起的木楔——这是他昨夜整理书籍时无意中发现的。
      犹豫片刻,他轻轻拔出木楔,书架竟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暗格。
      里面放着个铁盒,打开一看,是几本用油布裹着的账册,封面上写着“盐场密档”。
      他刚想拿起,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谢决珩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目光落在铁盒上,眼神深沉。
      “这是……”温墨寒抬头,撞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快得像错觉。
      “母妃当年留下的。”谢决珩迅速合上铁盒,放回暗格,书架缓缓归位,“别让任何人知道。”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平日的温和判若两人。
      温墨寒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夜在书箱里看到的那半枚玉印,掌心的冷汗瞬间渗了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没再提暗格的事,只是默默整理着账册。
      傍晚整理行装时,温墨寒瞥见谢决珩的袖袋里露出半角明黄的纸,像是圣旨的边角,可他分明记得,谢昀的人拿走账册后,并未留下任何旨意。
      他刚想开口询问,谢决珩忽然从身后走来,手里拿着件玄色披风:“江南比京城湿冷,把这个带上。”
      他将披风搭在温墨寒肩上,手指无意间碰到他的后颈,温墨寒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缩脖子。
      谢决珩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转身往门口走:“马车备好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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