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寒夜暖·心字痕 ...
-
温墨寒推开听风轩的门时,雪籽正斜斜地砸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是谁在窗外轻轻拨弄着琴弦。
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鼻尖冻得有点发红,刚解下沾雪的披风,就见谢决珩从案前站起身,目光先落在他的靴底——沾着些泥点和碎雪,显然是一路踩着雪水回来的,随即往上移,停在他被划破的衣袖上。
那道口子是方才在琼花楼挡冷箭时被划的,不算太深,却沾了些暗红的血渍,混着融化的雪水,在月白色的长衫上晕开一小片,看着有些狼狈。
温墨寒下意识地想把胳膊往身后藏,谢决珩已经朝他走了两步,手里拿着个青瓷药罐,罐身描着细密的缠枝莲纹,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
“过来。”谢决珩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指了指案前的矮凳,“坐下上药。”
温墨寒愣了愣,依言走过去坐下。他看着谢决珩搬了张梨木椅子坐在对面,心里忽然有点发慌。
十年了,自从老秀才过世后,他就再没跟谁这样近距离相处过,更别说让别人给自己上药了。
谢决珩没注意到他的局促,小心地掀起他的衣袖。伤口边缘还沾着冰碴,冻得有些发紫,周围的皮肤因为天冷,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谢决珩从案头拿过一个白瓷小碗,倒了半碗温水,又取了块干净的细棉布,蘸湿了,轻轻按在伤口周围。
“有点凉。”他低声说,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道歉。
温墨寒“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谢决珩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指尖带着点薄茧——想来是常年握笔练剑磨出来的。
这双手刚才还翻着厚重的卷宗,此刻却轻柔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棉布擦过皮肤时,带着点微麻的暖意,顺着胳膊一直传到心里。
“周显跑了。”温墨寒刻意移开视线,盯着案上跳动的烛火,“他留了张字条,说密卷在柳家老宅的地窖里。”
“柳家老宅?”谢决珩挑了点金疮药,轻轻抹在他的伤口上,动作很轻,几乎没让温墨寒觉得疼,“八年前就烧光了,现在只剩一堆断墙残垣,连当地的村民都绕着走。”
“我也觉得是圈套。”温墨寒看着烛火在谢决珩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谢昀和丞相的人肯定已经往江南去了,想引我们跟着去。”
“嗯,秦管家刚让人来报,谢昀的侍卫队午时就出了城门。”谢决珩拿过一卷干净的纱布,一圈圈缠在他的伤口上,缠得很匀,既不会太松让药膏掉出来,也不会太紧勒得疼,“咱们等三天再动身,让他们先去探探路。江南的雪不比京城,化得快,路滑得很,正好让他们多摔几个跟头。”
他说着,嘴角勾了勾,眼里闪过点促狭的笑意。温墨寒看着他笑,心里忽然觉得松快了些,刚才在琼花楼憋着的那点紧张,好像被这笑容冲淡了不少。
谢决珩缠完纱布,打了个利落的结,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博古架最上层取下一个锦盒。
锦盒是上好的苏绣,上面绣着几朵盛开的梅花,针脚细密,一看就费了不少功夫。他把锦盒推到温墨寒面前:“打开看看。”
温墨寒疑惑地掀开盒盖,里面躺着一块暖玉,雕成了半开的梅花形状,玉质莹润,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他伸手碰了碰,一股暖意顺着指尖漫上来,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寒气。
“这是江南的暖香玉。”谢决珩看着他惊讶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上次琼林宴,见你总往手里哈气,就知道你畏寒。这玉揣在怀里,能暖一整天。”
温墨寒捏着那块玉,指腹摩挲着梅花的花瓣,边缘打磨得很光滑,却还是能感觉到细微的纹路。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到冬天,老秀才总把一个铜暖炉塞给他,说“读书人怕冷,得护着点心口”。那时候暖炉烫得能焐热半件棉袄,就像现在这块玉,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多谢殿下。”他把玉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很快就传来一片温热,连呼吸都好像变得暖了些。
谢决珩看着他把玉藏好,才重新坐回椅子上,拿起案上的卷宗:“外面雪下得紧了,你住的那条巷子偏僻,雪肯定没到脚踝了,今晚就别回去了。”
温墨寒愣了愣:“那我……”
“听风轩里间有张软榻,铺得厚,睡一晚没问题。”谢决珩翻着卷宗,语气说得很随意,“你是我的幕僚,在这儿歇着也方便议事,省得来回跑。”
温墨寒心里有点打鼓。听风轩是谢决珩的书房,除了秦管家,几乎没人能进来,更别说留宿了。
他刚想开口说“不太合适”,谢决珩忽然抬眼瞧他,眼里带着点笑意:“怎么,怕我对你做什么?”
“不是不是!”温墨寒慌忙摆手,脸一下子红了,“我就是觉得……太打扰殿下了。”
“有什么打扰的?”谢决珩合起卷宗,往后靠在椅背上,“我一个人在这儿也闷,你留下,夜里还能陪我说说话。”
他的语气很自然,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温墨寒看着他坦然的样子,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其实他也有点怕回去——那条巷子确实偏僻,平时就少有人走,今晚下这么大的雪,说不定连个灯笼都遇不见,黑灯瞎火的,确实不安全。
“那……就多谢殿下了。”他低声说,耳根有点发烫。
谢决珩笑了笑,重新拿起卷宗:“秦管家等会儿会来给你送被褥,你先在旁边歇歇,我把这几份账册看完。”
温墨寒点点头,往旁边挪了挪凳子,离谢决珩近了些。他看着谢决珩低头看卷宗的样子,烛火在他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睫毛很长,偶尔眨一下,像小扇子似的。
他忽然发现,谢决珩的左手食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大概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看着有点显眼,却不丑。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簌簌”声变成了“沙沙”声,像是有谁在窗外撒着一把把盐粒。听风轩里很静,只有谢决珩翻书的“哗啦”声,和偶尔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温墨寒坐在旁边,看着烛火在墙上投下两人的影子,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安心,就像小时候在老秀才的书房里,他趴在桌上写字,老秀才坐在旁边看书,一坐就是一下午。
不知过了多久,温墨寒觉得眼皮有点沉,他打了个哈欠,才发现窗外已经黑透了。谢决珩放下卷宗,揉了揉眉心:“困了?”
“有点。”温墨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秦管家应该把被褥送来了,你去里间歇着吧。”谢决珩指了指里间的门,“我再看会儿就睡。”
温墨寒应了声,起身往里面走。里间果然有张软榻,铺着厚厚的褥子,上面还放着一床锦被,绣着和锦盒上一样的梅花图案。
他摸了摸褥子,软乎乎的,像是垫了好几层棉花,心里忽然有点暖——看来谢决珩早就让人准备好了。
他脱了外衣,躺在软榻上,盖着暖烘烘的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雪还在下,偶尔能听见谢决珩翻书的声音,还有……一两声很轻的咳嗽声。
温墨寒知道谢决珩有寒症。秦管家偷偷跟他说过,十年前谢决珩被软禁在冷宫里,冬天没足够的炭火,硬生生冻出了病根,每年一到风雪天就容易咳嗽,夜里尤其厉害。
他想起自己包袱里有瓶止咳膏,是老秀才生前用枇杷花和蜂蜜熬的,治风寒咳嗽特别管用,当年他自己咳得睡不着时,喝两勺就好了。
他悄悄起身,推开里间的门。谢决珩果然还趴在案上,手里捏着支笔,像是在写什么,肩膀却轻轻耸动着,压抑的咳嗽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听得人心里发紧。
温墨寒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止咳膏放在案上。谢决珩被惊动了,抬起头,眼里带着点迷茫,大概是咳得有点晕了。
看清是他,谢决珩愣了愣:“怎么没睡?”
“听见殿下咳嗽。”温墨寒指了指那瓶药膏,“这是老秀才留下的方子,用枇杷花和蜂蜜熬的,治风寒咳嗽管用,殿下试试?”
谢决珩看着那瓶药膏,玻璃瓶里装着琥珀色的膏体,还能看见沉淀的枇杷花碎。
他拿起瓶子,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清甜的香气漫开来,带着点阳光的味道。“多谢。”
他倒出两勺,就着桌上的温水咽了下去,喉间的痒意似乎真的缓解了些。
“殿下怎么还不睡?”温墨寒看着案上堆着的卷宗,“天快亮了。”
“这些账册得看完。”谢决珩放下瓶子,指了指最上面的一本,“都是江南盐税的旧账,里面藏着不少门道,得提前弄明白,免得去了江南被人糊弄。”
温墨寒拿起一本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谢决珩的批注,字迹遒劲有力,有些地方还画了圈,旁边写着“可疑”“需细查”。
他忽然想起谢决珩白天说“让他们先去探路”,原来不是随口说的,早就把该做的功课都做好了。
“我帮殿下分担点吧。”温墨寒拿起一本账册,“我看得快。”
谢决珩看了他一眼,没拒绝:“也好,你看看万历年间的那几本,那时候江南盐税变动最大。”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各自翻着账册。烛火在两人之间跳动,把影子投在墙上,偶尔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
外面的雪还在下,屋里却因为两个人的呼吸,渐渐有了暖意。
温墨寒翻着账册,偶尔抬头,能看见谢决珩低头写字的样子,睫毛很长,侧脸的线条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不知过了多久,温墨寒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他打了个哈欠,放下账册,才发现谢决珩已经趴在案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支笔,笔尖的墨汁滴在账册上,晕开个小小的黑点。
谢决珩的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呓语:“母妃……别丢下我……”
温墨寒的心猛地一揪。他知道谢决珩的母妃宸妃死得冤,十年前被废妃后没多久就病逝了,那时候谢决珩才十三岁,就被扔进了冷宫,一关就是三年。
他想起自己十岁那年,父母在大火里没了音讯,他抱着膝盖躲在柴房里,也是这样一遍遍地喊“爹娘”,直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他轻轻抽走谢决珩手里的笔,又从里间抱了床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毯子刚碰到谢决珩的肩膀,他忽然动了动,猛地抓住了温墨寒的手腕。
“别……走……”谢决珩的眼睛还闭着,声音带着梦呓的含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啊……别走……”
温墨寒的手腕被抓得有点麻,却没敢动。他看着谢决珩的睡颜,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平时看谢决珩总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好像什么都难不倒他,原来也有这样脆弱的时候。他蹲下身,借着烛光打量谢决珩的手,左手食指上那道疤痕,在灯光下看得更清楚了,形状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颈间的那半枚玉佩,边缘也是尖尖的,带着裂痕。
十年前,谢决珩说在兄长尸身旁捡到玉佩时,是不是被这裂痕划伤了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谢决珩忽然醒了,睫毛颤了颤,睁开眼,正好对上温墨寒的目光。
两人离得很近,能看清彼此眼底的红血丝,还有那点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你……”谢决珩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低头才发现自己还抓着温墨寒的手腕,慌忙松开了手,指腹不经意间碰到了温墨寒的皮肤,烫得他像被火燎了似的,“抱歉,我……”
“殿下做了噩梦?”温墨寒先开了口,掩饰住自己的局促,指了指案上的止咳膏,“要是还咳,再喝点吧,老秀才说这个喝多了也没事。”
谢决珩看着他手腕上被抓出的红痕,喉结动了动:“你……”
“我也刚醒。”温墨寒避开他的目光,拿起一本账册,“正好看看这本账册。”
谢决珩没再追问,只是拿起止咳膏又喝了两勺,才重新看向温墨寒,眼神忽然变得很认真:“墨寒,有件事,我该早点告诉你。”
温墨寒抬眼,心里有点发紧,不知道谢决珩要说什么。
“你母亲和我母妃……按辈分该叫一声‘表姐’,但其实没什么血缘。”谢决珩的声音慢了些,带着刻意的解释,“我母妃的生母是江南柳家的远房旁支,当年被过继给了宸妃的父亲,算起来,和你母亲的柳家主脉早就出了五服,论血缘还不如街坊邻居近呢。”
他顿了顿,看着温墨寒的眼睛,说得更明白些:“说白了,就是家族里为了互相帮衬,认的‘表亲’,实则没什么血缘牵扯。
我母妃护着苏家,是因为当年受过你外婆的恩惠,不是因为亲戚关系。”
温墨寒愣住了,这才明白过来。
“她临终前攥着那半块玉佩,不是因为你们是亲戚,是因为答应过你外婆,要护苏家后人周全。”谢决珩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我找你十年,也不是因为什么辈分,是觉得……该守着那句承诺,更因为……”他忽然停住,耳根有点红,没再说下去。
但温墨寒懂了。有些牵绊,从来不是靠血缘维系的。就像老秀才与他非亲非故,却护了他十年;就像谢决珩,明明可以不管这桩旧案,却为了一句承诺,找了他十年,护了他一路。
“我知道了。”温墨寒的眼眶有点热,却没再掉眼泪,只是伸出手,轻轻覆在谢决珩的手背上,“殿下不必解释,我都懂。”
谢决珩的手僵了僵,随即反握住他的手。这次温墨寒没躲,任由他用掌心裹住自己微凉的手指,一点点焐着。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得像春天的太阳。
“天亮了。”谢决珩的声音带着笑意,比平时低了些,“厨房炖了羊肉汤,去尝尝?”
温墨寒点点头,任由他拉着自己站起来。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案上的账册,忽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里,好像也藏着些说不出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