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我》人间帕罗西汀

8、魂归寂寥，归虚枉渡

　　石莲台上，铜镜剧震未息。
　　那滴浓稠如血泪的暗红液体，缓缓滑过布满铜绿与尘灰的镜面，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如同心口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镜中素蘅在翻滚的尘翳下剧烈扭曲，一声声破碎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硬生生剜出的呜咽，不再是怨毒的尖啸，而是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悲恸，如同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撼动着渡魂司死寂的空气。
　　“柳…...柳郎……” 镜中呜咽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无法言说的痛楚与悔恨，“……是我…...是我害了你啊……”
　　她看见了。
　　透过铜镜与那冥冥中的联结，柳子安潦倒如泥、病骨支离、在神佛前以生生世世沉沦换取她安宁的惨状，如同烧红的烙铁，都狠狠烙进了她残存的意识。
　　那书生在破庙寒夜中摩挲断簪的悲恸，在城隍庙前额叩青石的绝望，比任何嫌恶咒骂都更彻底地碾碎了她用恨意筑起的壁垒，也将那份深埋的，因自身境遇而产生的羞惭与自弃，冲撞得支离破碎。
　　涤怨……引魂使冰冷的判词犹在耳边。
　　怨戾之源，在恨，更在愧。
　　此刻，镜中魂灵怨毒稍敛，却已被更深沉、更纯粹的悲恸淹没。
　　这悲恸是蚀骨的毒，亦是化冰的火！
　　机不可失！
　　我强忍魂体被那巨大悲恸冲击带来的震荡，一步踏前，指尖凝聚魂力，凭着渡魂者与这铜镜、与亡魂之间那无形的契约牵绊，凌空勾勒出一道引魂符箓。
　　指尖划过之处，直指镜心。
　　“素蘅，既然尘缘已窥，悔愧何益？随我来吧。” 我的声音嘶哑，却如同古寺晨钟，敲向那团混乱的魂光，“忘川无岸，弱水难渡！你之悲苦，唯亲见彼岸归墟，方有解脱之机。莫再沉沦此间，误己误人！”
　　“不……我不要……我不……” 镜中传来抗拒的呜咽，那道身影挣扎着，试图缩回翻腾的尘翳深处，逃避那无边的悲恸，更逃避那唯一的出路。
　　“由不得你了，” 我轻微哀叹一声，指尖引魂符箓骤然亮如寒星。
　　口中念动引魂使烙印于魂识深处的古老咒言，每一个音节都艰涩无比，带着幽冥的威压，震得整个渡魂司大殿嗡嗡低鸣！
　　“尘归尘，念归念！镜中残影，魂兮现形！敕！”
　　嗡——！
　　石莲台发出一声沉闷如古钟的长鸣！覆盖铜镜的厚重尘翳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灰烬，猛地炸开，四散！
　　镜面瞬间变得清晰无比，映照出的却不再是凝固的影像，而是一团剧烈波动，由怨气与惨白悲恸交织缠绕的魂光。
　　那魂光之中，素蘅身着破碎嫁衣的虚影若隐若现，面容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模糊。
　　随着咒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那团纠缠的魂光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巨手从镜中生生拽出！
　　一道半透明的，身着残破猩红嫁衣的身影，踉跄着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身形虚幻，魂光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溃散。
　　那双曾经空洞死寂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被巨大悲恸冲刷后的茫然与脆弱。
　　她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虚幻的肩头，如同赤身立于冰天雪地，瑟瑟发抖，口中依旧无意识地发出破碎的呜咽。
　　引魂使宽大的玄色袍袖无声拂动。
　　殿心那片浑浊的幽光旋转骤然加速，中心处猛地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之外，并非渡魂司的景象，而是一片无边无际、死寂得令人心悸的灰暗水域。
　　水色沉黯，如同凝固的铅汞，不起一丝波澜，水面之上，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灰色雾霭，隔绝一切视线与感知。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阴寒，和消融万物的气息，从那缝隙中汹涌而出——正是那鸿毛不浮，飞鸟难渡的弱水！
　　“引渡弱水，掌灯为凭。”
　　引魂使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他宽大的袖袍中飞出一物，悬停在我面前。
　　那是一盏古拙的灯盏。
　　灯盏不过巴掌大小，样式简朴，甚至有些粗陋。
　　而这灯盏中心，并无灯油，唯有一簇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火苗，在无声地摇曳着。那火苗微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却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能够穿透幽冥的迷雾般的微光，更带着一种仿佛足以锚定魂魄，指引归途的规则气息。
　　这便是渡魂之灯。
　　渡魂者凭此灯，方可引魂登舟，横渡弱水。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魂体的虚弱与手腕残留的阴寒刺痛。
　　伸出双手，极其郑重地捧住那盏冰冷的引魂灯。细小微弱的灯焰微微跳动了一下，一股冰冷的，沉甸甸的规则之力瞬间与我魂体相连。
　　“随灯走吧。” 我沉声对地上那团瑟瑟发抖，茫然呜咽的魂影低声道，声音带着渡魂者不容抗拒的威严。
　　素蘅的魂影猛地一颤，抬起那张好似布满泪痕的，虚幻而惨白的脸，茫然地看向我手中的灯盏。
　　那微弱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她无边的悲恸，带来一丝本能的牵引。
　　她迟疑着，挣扎着，终于缓缓地、踉跄地站起身来，如同牵线木偶般，目光死死锁定那豆灯焰，一步一步，跟在我身后。
　　我捧着灯，引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殿心幽光裂开的那道缝隙。
　　弱水那沉重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要将魂体冻结。
　　身后，素蘅虚幻的魂影在浓重的幽冥气息和弱水威压下，变得更加稀薄，呜咽声也微弱下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声的悲戚。
　　一步踏入缝隙。

　　眼前景象瞬间转换。
　　脚下不再是坚实的青石地面，而是一只扁舟……与其说是船，不如说是一片巨大形似莲瓣的孤舟。
　　莲瓣漂浮在无边无际，死寂沉黯的弱水之上，随波微微起伏，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水域吞没。
　　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灰色雾霭，隔绝了所有方向感，唯有手中青铜灯那豆幽蓝的微光，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在浓雾中开辟出一条狭窄、模糊的水路。
　　扁舟前方，幽光指引的方向，便是彼岸归墟——
　　那片执念消解之魂的安息之地，此刻隐在浓雾深处，遥不可及。

　　弱水无声，却蕴含着死寂的气息。
　　站在扁舟边缘，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水域传来那令人心悸的吸力，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拉扯着魂体。
　　扁舟在弱水中缓缓前行，速度慢得令人心焦。
　　素蘅的魂影蜷缩在这孤舟中央，远离边缘。
　　她抱着双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残破的绸缎嫁衣在微弱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凄艳而诡异。
　　呜咽声已经停止了，只剩下死寂的沉默。
　　然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悔愧，如同实质的阴云，沉甸甸地笼罩在小小的扁舟之上，几乎比弱水的重压更令人窒息。
　　渡魂之路，方启征程。弱水无涯，归墟路远。手中灯焰微弱，身后魂悲如海。
　　这第一渡，竟是如此艰难。
　　扁舟在死寂的弱水上缓缓飘流，细弱的灯焰是这无边灰暗中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锚点。素蘅蜷缩的身影在灯下投下一道颤抖的，破碎的暗影。
　　弱水的寒气无孔不入，带着消磨魂光的侵蚀之力，丝丝缕缕渗入魂体。
　　我竭力维持着灯焰的稳定，魂力如同细沙，在指尖无声流逝。
　　就在扁舟飘过一片水域，浓雾似乎略微稀薄了一瞬的刹那——

　　哗啦！
　　一声突兀的、激烈的水花破碎声，猛地撕裂了弱水亘古的死寂！

　　远处河中有无数小舟，正随着雾气茫茫的水面飘远。
　　那点点微光像是江中渔火，却没有丝毫暖意。
　　这个渡口是迷津，这片水是弱水。
　　无数扁舟在此汇聚。
　　她在这里看到了除她以外的许多其他掌灯人，他们手下的灯也都散发着同样的微光。
　　四周一片苍茫，天幕低垂，月光沉入水中，天空却并不黯淡。

　　河的尽头是一棵树。
　　枝干向天空延展，叶子细而狭长，根须向四周蔓延，没入下方望不到边际的深渊中。
　　那就是归墟。

　　所有的亡魂都从小舟中跃下，消弥无形。
　　这就是六合轮转的大道不认的生灵，再无轮回转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