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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抵人一隅 ...


  •   忘川河的水,是种浓稠得化不开的黑,仿佛沉淀了世间所有无法言说的阴翳与苦楚。
      它无声地流淌,粘稠得近乎凝滞,卷着河面漂浮的点点幽幽磷火,无声滑向我视野尽头那片更深的永不见天光的幽冥。
      我船头那盏孤灯,是这死寂长河里唯一一点摇曳的暖色,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周遭的黑暗,映在我毫无波澜的脸上。
      我一身半旧的暗红袄子,立在船头,像一尊被遗忘在河畔,褪了颜色的泥塑,只有手中灯盏里豆大的火苗,随着船身微不可查的晃动,在我空洞的眼底投下一点飘忽不定的影子。
      喧嚣声浪毫无征兆地当头泼下,打破了河面的死寂。
      船正行至奈何桥下。
      那桥横跨忘川,高耸入幽冥深处模糊的雾气,竟分作三层。
      最高处,是初来乍到的新魂,哭嚎震天,绝望的嘶喊,迷茫的悲泣与不甘的诅咒层层叠叠,搅得幽冥寒气都在颤动。
      中间一层,则显出几分“老鬼”的熟稔,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甚至夹杂着几声虚浮的笑,像极了人间市井的茶馆,只是背景音是永无休止的呜咽。
      最贴近水面的底层,最是热闹。
      魂魄排着不见首尾的长龙,队伍两旁,竟有支着简陋摊子的“商贩”,叫卖着一些我从未细看,也绝不感兴趣的物什——大约是些能短暂安慰亡魂的虚无玩意儿。
      船行至桥底中心,一股浓郁的难以形容的甜腻香气混合着某种奇异的腥气,混杂在桥上的喧闹声里,沉沉地压了下来。
      我依旧垂着眼,盯着灯焰,仿佛那跳跃的火苗里藏着另一个世界。
      “哟——这不是咱们的小葛衣么?”一个慵懒又带着几分沙哑媚意的声音,像浸透了蜜糖的钩子,从高处清晰无比地抛落下来,穿透了层层鬼哭,精准地钉在我头顶。
      我握着灯杆的指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抬头。
      “小葛衣呀,”那声音的主人似乎趴在了桥栏上,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戏谑的笑意,“天天守着这冷冰冰的渡船,摆弄你这盏小灯,多没意思呀?”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欣赏我的无言,然后更加促狭地扬起,“姐姐问你呀,这幽冥地府,孤清得很,怎的不找个知情识趣的情郎,夜里也好暖暖被窝,解解闷儿?”
      桥上有瞬间的低笑和口哨声响起,又迅速被更大的喧嚣淹没。
      我只是将目光从灯焰上移开,毫无情绪地投向船头前方那片浓稠的黑暗。
      孟婆的话,连同桥上的哄笑,如同投入忘川河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在我眼中激起。
      船身平稳,破开黏稠的黑水,缓缓驶离了奈何桥巨大而喧嚣的阴影,将那些浮华与调笑重新抛入幽冥深处。
      船泊在岸边一处简陋的石码头。
      水波轻轻拍打着粗糙的岩石,发出空洞的回响。
      岸上,一个身影早已立在那里,与周遭的灰暗几乎融为一体。
      那是个女子,或者说,勉强还看得出是个女子的形骸。
      一身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宫装,沾满污秽,裹在她枯瘦佝偻的身躯上。
      满头白发凌乱如深秋被践踏过的枯草,纠结成一团,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露出的皮肤是死气沉沉的灰白,布满深刻的褶皱。
      她佝偻着背,双臂以一种怪异的姿势紧紧环抱着自己,头深深地埋着,整个人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着。
      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呓语从她干瘪的嘴唇里漏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像毒蛇在草丛里爬行。
      “……贱人……都是贱人……想害本宫……”嘶嘶声稍停,又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虚张声势的尖利,“本宫……本宫才是皇后!陛下,陛下......在哪儿?陛下……陛下他说过今晚要来的……”
      我提着灯,踏上湿滑的石阶。
      昏黄的灯光靠近,照亮了老妪脚下污浊的水洼和她那双沾满泥垢,指甲崩裂的赤脚。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癫狂破碎的世界里,对我的靠近毫无反应,只反复念叨着“皇后”、“凤印”、“陛下”、“贱人害我”等等颠三倒四的话语。
      就在这时,码头石阶旁的阴影仿佛被无形的手拨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无声地出现。
      他穿着一身玄色袍,那黑色浓重得仿佛能隐没光线,袍服上隐隐流动着暗银色的复杂云纹,唯有领口和袖口滚着一道极细的金边。
      腰间束着玉带,悬着一枚非金非玉的阴沉木令牌,上面刻着四个古拙森严的篆字——“酆都通判”。
      他面容冷峻,眉峰如削,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锐利的直线,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正是崔判官。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随即转向那个蜷缩颤抖,疯言疯语的白发老妪。
      “葛衣。”
      崔子钰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轻易盖过了老妪的呓语,“此魂,乃前朝冷宫废妃,囚禁数十年,神智已失,唯余一口怨毒执念,积郁成魔。”
      他向前一步,玄色官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石阶,不留一丝尘埃。
      目光紧紧锁住那疯妃,继续道:“其魂光驳杂晦暗,戾气深重,引渡途中,务必小心。灯需持稳,心不可乱。若生异变,速燃青符示警。”他话语简洁,却字字如重锤,敲在职责之上。
      我提着灯的手纹丝不动,灯焰甚至没有一丝摇晃。
      我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平平地扫过崔子钰那张冷峻的脸,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
      没有行礼,没有多余的回应,只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从唇间挤出三个字,淡漠得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知道了。”
      随即,我半侧过身,目光投向船尾阴影里那个一直沉默如石雕的摆渡人。
      那是个枯瘦的老叔翁,披着破旧的蓑衣,身形佝偻,大半张脸隐在斗笠的深影下,只露出一个瘦削,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
      “开船吧。”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忘川河上低沉的呜咽风声。
      老船夫那枯枝般的手握住了长长的船篙,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在岸边嶙峋的石块上用力一撑。
      渡船发出一声沉闷的“咯吱”呻吟,船身一震,缓缓离开了石码头,滑入忘川河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水流之中。
      我立在船头,昏黄的灯光在我身前撑开一小圈微弱的光域,勉强照亮船头丈许方圆翻涌的黑水和那蜷缩在光晕边缘,瑟瑟发抖的白发身影。
      疯妃的呓语在远离了岸上喧嚣后,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和执着,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在船头。
      “……本宫看见了……御花园……那池子里的锦鲤……红的多好看……”声音忽地又变得怨毒无比,“那穿蓝裙的贱婢!对!就是她!她往本宫的茶里……茶里下了东西!陛下!陛下您要信我啊,是她故意害我!她们都想害死本宫,好夺我的后位!我的……我的凤印去哪儿了?……”
      嘶哑的控诉和尖锐的诅咒在狭窄的船头回荡,又被无边的黑暗贪婪地吸走。
      忘川河在这里变得异常宽阔,两岸模糊的、扭曲的鬼影幢幢,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注视着河心这唯一一点移动的微光。
      水流声也变了,不再是岸边的呜咽,而是变成了一种低沉的连绵不绝的嗡鸣,像是无数亡魂在河底深处发出的沉重叹息,又像是什么庞然巨物沉睡时发出的鼾声,直接撼动着我的骨髓。
      我如石像般矗立。
      疯妃的诅咒,河水的低吟,两岸鬼影的窥视,似乎都未能穿透我周身那层无形的壳。
      我的视线固定在灯焰上,仿佛那是维系整个世界的唯一支点。
      只有那握着灯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泄露着引魂灯在此地所需承受的无形重压。
      船,向着幽冥更深处前行。
      两岸的鬼影越来越稀薄,最终完全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剩下我这船灯孤岛般的一点微光,在无边的死寂黑水中艰难跋涉。
      那嗡鸣的水声也渐渐低伏下去,最终只剩下船篙偶尔拨开水流的极其轻微的“哗啦”声,以及疯妃那永无休止,令人毛骨悚然的絮叨。
      “……冷……这冷宫的炭火……又不够了……该死的奴才!克扣本宫的份例……”她抱着枯瘦的双臂,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牙齿咯咯作响,“等本宫……等本宫禀明陛下……把你们……全都……杖毙……一个不留……”

      就在这压抑到极致的死寂中,变故陡生。
      那疯妃絮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扼住了喉咙。
      船头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安静,连忘川河水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唯有我手中灯盏里的火苗,毫无征兆地剧烈跳跃了一下。
      我的目光终于从灯焰上移开,落向疯妃。
      只见那一直蜷缩如虾米,深埋着头的白发老妪,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竟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某种诡异仪式感的姿态,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挺直了她佝偻了不知多少年的脊背。
      她抬起了头。
      那张被枯草般白发半掩的脸,完全暴露在昏黄的光亮下。
      皮肉松垮垮地挂在嶙峋的骨头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深如刀刻,嘴唇干裂乌黑。
      然而,最令我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浑浊得如同蒙着厚厚阴翳的眼睛,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却缩成了针尖般一点。
      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属于疯癫的狂乱,只剩下一种空洞到极致的茫然,仿佛望穿了眼前的一切,投向了某个遥远得无法触及的虚空。
      紧接着,一点微弱的纯净的白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口的位置渗透出来。
      那光芒极其柔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澄澈感,与周遭忘川的污浊黑暗格格不入。
      光芒如同水晕般迅速扩散,转眼便覆盖了她的全身。
      破烂的宫装,枯槁的白发,布满污垢的皮肤……在这纯净柔和的白光笼罩下,竟奇异地显出一种短暂而虚幻的近乎圣洁的平静。
      白光越来越盛,映亮了我那张万年不变的淡漠脸庞,也照亮了船夫斗笠下那一点毫无表情的枯槁下巴。
      我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但我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我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倏然抬起,那只手苍白纤细,却异常稳定,手中不知何时已托着一盏样式古朴的青铜灯盏——引魂灯的本体。
      灯盏腹身刻满细密繁复,流转着幽光的符文,此刻正微微发热。
      我将引魂灯稳稳地托举到身前,正对着那被奇异白光彻底笼罩的疯妃。
      灯盏上那些原本沉寂的符文,骤然如同活物般游动起来,散发出幽蓝色的微光。
      一股无形的强大吸力瞬间生成!
      疯妃身上那层柔和而纯净,仿佛蕴含着无限眷恋与释然的白光,如同被惊醒的流萤,猛地一颤。
      随即,它们像是找到了归宿的溪流,丝丝缕缕,又迅疾无比地被强行从疯妃身上剥离,百川归海般投向引魂灯那幽深的灯口。
      白光被剥离的瞬间,疯妃挺直的脊背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轰然塌陷下去,重新变回那副枯槁佝偻的模样。
      她浑浊空洞的眼中,那最后一点茫然的光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虚无。
      她像一具被彻底掏空的破败玩偶,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船板上,再无一丝声息。
      引魂灯盏内,幽蓝的符文光芒缓缓平复,灯腹深处,似乎多了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纯白光晕,静静沉浮。
      我缓缓放下托着引魂灯的手臂,动作依旧稳定如初。
      我低头看了一眼灯盏深处那点微弱的白光,又抬眼,目光扫过船板上那具彻底失去所有光彩,蜷缩成一团、如同破旧麻袋般的枯槁躯体。
      忘川河水依旧浓黑粘稠,无声流淌。
      船头的孤灯在无边黑暗中摇曳。
      我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如同叹息,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又一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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