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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痴情鸳鸯不成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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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莲台上,铜镜死寂。厚重的灰白尘翳如同凝固的尸蜡,牢牢覆盖镜面,再不见一丝波澜。
 素蘅那身嫁衣轮廓,在尘翳下只余一道黯淡模糊的暗影,沉甸甸地压在莲心。
 只听后方传来一句:“涤其怨戾,引渡弱水”。
 右腕上那五道乌黑指痕,阴寒灼痛交相侵袭,每一次魂脉的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虚弱。
 涤怨……渡水……
 我的本分,是掌灯引魂,渡舟于那鸿毛不浮、飞鸟难渡的弱水之上,直至归墟之岸。
 然则,镜中魂灵怨戾深缠,心结如磐石,若不能先行化开这淤塞于魂的沉疴,纵使强引上舟,怕也难逃魂散弱水、永堕幽冥的下场。
 柳子安… 这名字,便是解开那沉疴死结的唯一钥匙。
 可钥匙,又在何方?
 深吸一口忘川那浸透骨髓的寒冽气息,我强压下魂体的剧痛与虚弱,缓缓抬起左手。
 掌心向下,悬停在铜镜冰冷、布满铜绿与尘翳的镜面之上寸许。
 契约印记的光芒陡然大盛,银辉如瀑,不再是试探的丝缕,而是化作一道凝实的光柱,直直贯入那层死寂的尘翳之中!
 嗡——
 石莲台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仿佛沉睡的巨物被惊醒。
 镜面上凝固如尸蜡的灰白尘翳,在这契约之光的冲击下,剧烈地震颤起来!
 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荡开一圈圈浑浊的涟漪。
 尘灰剥落,翻腾,露出底下更加晦暗,布满铜锈的镜身。
 镜中,素蘅那黯淡的身影猛地一颤,仿佛被这光芒刺痛。
 一股微弱却极其顽固的抗拒意念,如同冰冷的蛛网,顺着契约光柱逆流而上,试图缠绕我的魂识。
 那是她残存的羞惭与绝望,是那句“无颜见他”筑起的无形壁垒。
 “素蘅,” 我凝聚魂力,声音带着契约的穿透力,直抵镜心,“固守心魔,永堕沉沦!你当真甘心,让那城南桃林的春光,书房烛火的暖意,尽数埋葬于这冰冷的怨恨与自弃之下?柳子安… 他或许仍在人间,或许… 从未忘你!你便不想知晓,他后来如何?不想知晓,他可曾为你痛?为你恨?寻过你?!”
 镜中的抗拒意念猛地一滞!
 趁此间隙,契约之光骤然收束,不再强行冲击,而是化作无数极其细微、近乎无形的光丝,如同最灵巧的探针,轻柔地探入尘翳之下,缠绕上镜中那黯淡魂影最深处的一缕执念——
 不是滔天的恨意,而是那支被拗断的木簪,那张被撕碎、仅存半个字的素笺残片!
 
 轰!
 眼前的景象瞬间被撕扯、扭曲!
 取而代之的,是刺目的阳光,和喧嚣的街马人声。
 我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抛掷而出,魂体飘荡,落在一个陌生的、嘈杂的阳世街角。
 天光昏黄,已是日暮时分。
 狭窄肮脏的陋巷深处,充斥着污水的馊臭和劣质烧刀的刺鼻气味。一个穿着破旧不堪、浆洗得发白褪色青色直裰的身影,蜷缩在一家破败酒肆歪斜的门板角落。
 
 正是他,柳子安。
 纵然形容枯槁,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胡茬凌乱,但那清俊的眉骨轮廓,依稀还残留着当年的几分影子。
 只是此刻,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盛满春日暖阳的眼睛,却浑浊不堪,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空洞地瞪着肮脏的地面。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空了的粗陶酒坛,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身上散发着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酒气,混合着多日未洗漱的酸腐味道。
 “怎么又是你?”一个路过的、挑着馄饨担子的老汉迟疑地停下脚步,看着角落里的身影,浑浊的老眼里带着一丝怜悯和惋惜,“你...…你这又是何苦?那徐家势大...…素蘅小姐她…...唉,都过去这些年了...…”
 柳子安毫无反应,仿佛根本没听见。
 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空酒坛,身体微微颤抖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低鸣。
 老汉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挑起担子步履蹒跚地走开了。
 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语,清脆得刺耳。
 
 场景骤然转换。刺骨的寒风呼啸着,从破庙坍塌的窗棂、残破的屋顶缝隙里灌入,卷起地上厚厚的灰尘和枯草。
 残破的神像在黑暗中面目模糊。
 角落里,一堆小小的、奄奄一息的篝火,勉强驱散着方寸之地的严寒。
 柳子安靠在一根冰冷的、布满蛛网的断柱旁。他身上那件破旧的直裰根本无法御寒,整个人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显然已病得不轻。
 然而,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跳跃的、微弱的火苗。火光映照下,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怀中贴身处摸出一物。
 是一支断簪。
 那簪子木质粗糙,工艺拙劣,一端断裂处参差不齐,正是当年桃林之中,他笨拙地簪在素蘅发间的那一支。
 断裂的茬口,仿佛诉说着某种被强行终结的过往。
 他用冻得通红、布满冻疮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断裂的簪身,仿佛在抚摸最珍贵的瓷器,又仿佛在触碰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浑浊的眼中,此刻竟没有醉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绝望。
 那绝望,比这破庙的寒夜更冷,比忘川的死寂更沉。
 火光跳跃,在他眼中明明灭灭,映出两行无声滑落的浊泪,顺着枯槁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两个深色的小点。
 
 画面再次飞旋。
 这一次,是在一座香火尚算旺盛的城隍庙前。青烟缭绕,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柳子安混在人群中,形容依旧落魄,但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
 他挤到那巨大的、堆满了香灰的铜铸香炉前,无视周围人嫌恶的目光,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却早已被摩挲得毛边发黄、字迹模糊的纸片——正是那张仅存半个字的素笺残片!
 他将残片极其珍重地捧在掌心,对着那缭绕的青烟和森严的神像,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而急切:
 “……城隍老爷在上…...信男柳子安,愿折尽阳寿…...换…...换地府与阿蘅相见,魂魄安宁…...不入幽冥受苦…...愿生生世世…沉沦地狱…...只求…...只求她...…平安…...往生...…”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最后只剩下破碎的呜咽。
 他猛地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惊得旁边几个上香的妇人低呼躲避。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将那写着半个字的残片死死按在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
 
 景象骤然破碎!
 我的魂识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扯回!
 眼前的石莲台上,那面古老的铜镜剧烈地震颤着,覆盖其上的厚重尘翳如同沸腾般疯狂翻滚!镜中素蘅那黯淡的轮廓,在尘翳之下似乎消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不再是先前充满怨毒的诅咒,而是饱含着被撕裂心肺般的、无法言喻的巨大痛楚,直接在我魂体深处炸开!那痛楚,比怨恨更深,比绝望更甚。
 铜镜镜面之上,那死寂的灰白尘翳,竟在这声泣血的尖啸中,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割开,缓缓地、艰难地,渗出了一滴……一滴暗红色的、浓稠得如同血泪般!
 那血泪般的液体,顺着布满铜绿和尘灰的镜面,缓缓滑落,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痕迹。一股难以形容的悲伤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散了先前弥漫的冰冷怨念。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魂体震荡,几乎站立不稳。
 涤怨…...这第一步,竟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撕开了她最深的伤疤。
 怨戾或许未消,但镜中渗出的这滴血泪,已然昭示,那坚冰般的自弃壁垒,裂开了一道缝隙。
 引魂使静立幽光边缘,玄袍如墨,兜帽低垂,沉默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