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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执渡,素氏阿蘅 ...

  •   忘川的风,是无数未散执念的呜咽,冰冷刺骨,永无止息。
      我蜷坐在一截不知何年何月沉入这幽冥之地的巨大兽骨旁,嶙峋的骨刺刺破浓稠的黑暗,指向虚无的高处。
      寒意像活物,丝丝缕缕钻进魂体,带来一种被遗忘的钝痛。
      我下意识地用右手拇指,反复摩挲着左手手背上那枚印记。
      那并非伤疤,却比任何烙印都更深地刻入了我的魂体。
      由无数细微、流动不息的银灰色光丝构成,边缘偶尔逸散出细碎的星芒,又迅速湮灭在忘川永恒的幽暗里。
      它像一枚冰冷的钥匙,又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我与这片死寂之地、与那座沉默的渡魂司紧紧相连。
      每一次触碰,指尖都传来细微的、规则般的寒意,更伴随着一阵灵魂深处的、仿佛被无形冰针穿刺过的幻痛余悸。
      这痛楚,正是那契约烙下的瞬间留下的回声。
      记忆如冰冷的潮水,裹挟着那一刻的惊悸倒灌回来。
      脚下是渡魂司冰冷光滑、仿佛能映出扭曲倒影的黑曜石地面。
      空旷,死寂。每一次落脚,细微的回响都被这巨大的空间吞噬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更深的虚空感。
      头顶是望不到尽头的浓黑穹顶,沉沉压下。
      殿心那片浑浊的、如同巨大眼球缓缓旋转的幽光,是唯一的光源,投射下诡谲不定的影子。
      空气粘稠滞涩,每一次呼吸都艰难地拖拽着肺腑,带着陈年坟茔深处冰冷的土腥气,那是死亡本身的味道。
      玄衣使静立在幽光边缘,像一块亘古不变的黑色磐石。宽大的兜帽低垂,遮住了所有可能露出的表情,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薄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
      他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是这片死寂空间里唯一的“活物”——如果这也能称之为活的话。
      “葛衣?” 声音不高,平平的没有起伏,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厚重的死寂,仿佛不是传入耳中,而是直接敲击在我的魂心上。
      它唤醒了某种被遗忘的印记,让我本能地知道,那是在叫我。
      我喉咙干涩得如同被沙砾磨过,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
      “契约在此。” 他宽大的玄色袍袖下,伸出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
      指骨修长有力,却毫无生气,像用最好的玉石雕琢而成。
      掌心向上,托着一物。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
      那并非想象中沉重的书卷或玉册。
      悬浮在他掌心之上的,是一枚奇异流转的印记。
      它由无数细密的、流动不息的光丝构成,呈现出一种深邃莫测的银灰色,仿佛将忘川最深处的幽暗都压缩在了其中。
      光丝在印记内部无声地高速缠绕,重组,变幻无数。
      边缘处,细碎如星屑的光芒不断逸散,又瞬间湮灭在周围的黑暗里。
      一种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奇异波动从中散发出来,带着冰冷的规则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直接渗入我的魂体,带来一种被庞大、古老、不容置疑的存在彻底锁定的战栗感。
      这感觉让我魂体深处都在嗡鸣。
      “渡魂者,引渡迷途之魂,消解其执念,送归天地轮回。” 玄衣使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契约结下,便无反悔之机。执念凶险,或反噬魂体,或永堕忘川,皆由自取。”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隐在兜帽阴影下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这单薄的魂体,看到了某种早已注定的结局。
      “你,可愿?”
      殿心那片浑浊的幽光旋转骤然加速,无声的漩涡中心仿佛传来低沉的咆哮,催促着,诱惑着,也警告着。
      忘川的寒气透过脚底丝丝缕缕地往上钻,那是永恒的孤寂与冰冷。
      这枚流动的印记,是这片死寂天地里唯一可见的、通往某种“意义”的途径,哪怕这意义本身可能通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留在这里,是永恒的迷茫与消散;伸出手,则可能是炼狱的开始。
      我盯着那枚流转不息、仿佛蕴含着整个幽冥的印记,早已不存在心脏在死寂中狂跳。
      片刻的死寂后,我几乎是耗尽了所有残存的勇气,艰难地抬起右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寸寸,缓慢地,伸向那悬浮的冰冷光团。
      指尖触碰到印记的刹那——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洪流,带着毁灭般的规则力量,猛地撞入我的魂体。
      那不是单纯的寒冷,而是无数细微的符文,如同亿万根由冥河寒冰凝成的细针,瞬间刺穿,撕裂,然后狠狠烙印在我意识的最深处。
      眼前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纯粹的白光,随即又被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彻底吞噬。耳朵里是无数混乱的尖叫、哭泣、绝望的嘶吼组成的潮水,汹涌澎湃地冲击着我的意识壁垒,几乎要将它彻底冲垮,留下嗡嗡作响的余震。
      时间失去了意义。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百年。
      当那撕裂灵魂般的冲击感终于如同退潮般缓缓平复,我几乎虚脱。
      这一切清晰地昭示着我与脚下这片无垠幽冥、与这座沉默的渡魂司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无法斩断、生死相系的共鸣。

      “契约已成。”
      玄衣使的声音平淡依旧,仿佛刚才那场几乎将我撕碎的仪式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尘埃落定。
      他那只苍白的手再次抬起,指向大殿另一侧一个不起眼的、被巨大石柱阴影笼罩的角落。
      那里,伫立着一方半人高的石莲台。石台表面粗糙,布满岁月侵蚀的痕迹,中心凹陷处,嵌着一面古拙的青铜镜。
      那铜镜样式极古,边缘缠绕着模糊的夔纹,镜身布满斑驳的铜绿,如同凝固的血泪。
      镜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尘翳,仿佛积攒了千万年的尘埃与遗忘。
      镜中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一片浑浊的、如同凝固灰雾般的死寂,沉重地翻涌着,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上前去,” 玄衣使的声音依旧冰冷,字句敲打在我的意识上,“迷途之魂,显化于尘。汝首渡之魂,已在镜中。”
      他的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面古拙铜镜上覆盖的厚厚尘翳,骤然剧烈地翻腾搅动起来!
      仿佛镜中沉睡的灰烬被无形的力量猛然搅醒!尘灰旋转、撕裂,中心处猛地透出一抹刺目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猩红!
      那抹红,红得惊心动魄,如同刚刚从心口剜出的、滚烫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鲜血!
      灰白的尘翳被这绝望的猩红撕裂、吞噬。
      镜面中心,那层顽固的尘灰终于被强行剥开,清晰地映照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身着鲜红的锦缎和厚重的头饰。
      嫁衣的前襟,一大片刺目的暗红色正在晕染、扩大,那色泽比嫁衣本身更深沉、更绝望,如同心口永不愈合的疮疤。
      她的脸色惨白如新雪,没有一丝活气,只有唇角残留着一抹同样刺眼的暗红血迹,正蜿蜒滑下,滴落在同样鲜红的裙裾上,无声无息。
      她坐在一张同样铺着大红的床榻边缘,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死死地按在心口的位置,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想按住那汹涌而出的生命。
      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似乎握着什么看不见的珍宝,又或是攥紧了满腔无法吐露的怨恨。
      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镜外,那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死寂,一种被碾碎了所有希望的灰烬般的绝望。
      那绝望如此纯粹,如此浓烈,几乎要透过镜面流淌出来。
      镜面上方,那翻涌的尘灰中,缓缓凝聚出两个扭曲、仿佛由血丝勾勒的古字:【素蘅】。
      名字旁边,几行更细小的、由尘埃聚拢而成的字迹,如同水波般流淌而过,带着腐朽的气息:【阳寿未尽,强嫁联姻,心郁成疾,血染嫁衣,郁郁而终。执念深重,徘徊忘川,不入轮回。】
      铜镜中,素蘅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那双死寂空洞的眼,仿佛穿透了镜面厚重的尘翳与铜锈,穿透了这渡魂司的冰冷空间,直直地、茫然地“望”了出来。
      那目光没有焦点,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和空茫,直刺向我灵魂深处。
      按照契约烙印在意识中的指引,我缓缓走向那方石莲台。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踏在通往深渊的阶梯上。
      我抬起右手,掌心向下,悬停在那面映照着女子绝望身影的古老铜镜上方。
      光芒丝丝缕缕地向下垂落,如同无数纤细的银线,温柔地触碰着冰冷、布满铜绿的镜框边缘。
      “素蘅,” 我的声音干涩,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单薄,清晰地传递过去,“告诉我,你的执念。”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铜镜内,那个原本只是空洞“望”着镜外的素蘅影像,那不再是绝望的空洞,而是凝聚了全部怨毒、不甘和疯狂燃烧的恨意!
      她猛地抬起一只苍白的手,不是虚幻的倒影,而是狠狠地,精准地抓住了我悬停在镜框上方的手腕!
      刺骨的冰冷瞬间穿透魂体,直抵意识最深处,那感觉仿佛被一条毒蛇死死咬住!
      “凭什么?!”
      一声凄厉到扭曲的尖叫,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意识的最深处炸响。
      那声音饱含着血泪,充满了被彻底践踏、碾碎的不甘和愤怒,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
      “凭什么我的一生……要变成他们权衡的筹码?!”
      “啊——!”
      伴随着这泣血的质问,一股狂暴无比的意识洪流,顺着她抓住我手腕的冰冷指尖,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裹挟着无数尖锐的碎片,疯狂地冲撞进我的脑海!
      眼前的一切——无数混乱尖锐,带着强烈情绪的画面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意识:

      烛火摇曳,红得刺眼,几乎灼伤瞳孔。巨大的“囍”字贴在冰冷的墙上,周围是喧闹模糊的宾客身影,笑声像钝刀子割着神经。
      她穿着沉重如枷锁的嫁衣,坐在一片喜庆的角落里,宽大的袖袍下,一只手死死攥着一张被汗水浸得发软、几乎要化掉的素笺。
      笺上字迹清隽,力透纸背,每一个笔画都刻着滚烫的誓言:“……三月初三,城南桃林……” 心跳声在喧天喜乐中擂鼓般狂响,几乎要冲破喉咙,带着濒死的绝望。
      指尖抚过那行字,触感微温,却像握着一块即将熄灭的炭火。

      花轿像个密封的棺材,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摇晃。
      外面是虚假的欢腾。
      胸口猛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股浓重的腥甜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
      温热的液体自喉中涌出,瞬间染红了眼前绣着金线的嫁衣,红盖头。
      血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她死死捂住嘴,指缝间一片黏腻的猩红,那红,迅速浸透了嫁衣前襟。
      轿帘缝隙透进的光,冰冷刺骨,照着她染血的指尖和盖头。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沉入无边无际、粘稠的黑暗。
      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随时要消散。然而,就在这即将彻底沉沦的边缘,耳边却异常清晰地传来一个男人轻佻的笑语,带着浓重的酒意和毫不掩饰的嫌恶:“……那病秧子,可算是熬到头了……整日里咳得人心烦,白白占了正妻的名分……晦气……”
      另一个娇媚的女声吃吃笑着应和,声音甜腻得如同毒蜜:“……爷说的是,明日便把东边那间最敞亮的暖阁收拾出来,让玉娘住进去可好?离爷的书房也近些……”

      碎片疯狂地冲刷、切割着我的意识,带着素蘅所有的痛苦、屈辱、被背叛的冰冷和不甘。
      就在这混乱的洪流即将把我彻底淹没、同化为她无边恨意一部分的刹那,一个冰冷彻骨、带着刻骨怨毒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钻进我的耳朵深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凌和血珠磨成:
      “我要他们后悔……”
      素蘅那张惨白染血的脸庞,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猛地放大,占据了整个视野,清晰得令人魂体都为之冻结。
      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火焰,那是焚尽三途河水也无法熄灭的恨意。
      “……我要他们看着我……永远……忘不掉这张脸!”
      那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泣血而出,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决绝,狠狠地撞在我的意识壁垒上,激起一阵剧烈的,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般的痛楚!
      手腕上被她抓住的地方,那彻骨的阴寒瞬间化为灼烧般的剧痛,仿佛有冰冷的火焰正顺着她的指尖,要焚烧我的魂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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