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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何恨之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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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冰冷火焰灼烧魂体的痛楚,与素蘅泣血般的怨毒嘶鸣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的意识彻底撕裂。
手腕处,她苍白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嵌进我的魂体,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
“我看见了,” 我几乎是嘶喊出声,声音在渡魂司空旷的死寂中显得格外凄厉,却又带着契约赋予的穿透力,强行压下那汹涌而来的恨意洪流,“你的痛,你的恨,你的不甘,我都看见了。”
手腕上的冰冷力道似乎凝滞了一瞬,那双占据了我全部视野、燃烧着幽绿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我话语中的真假。
那刻骨的怨毒并未消散,只是暂时被汹涌的痛苦和某种急切的倾诉欲压过。
“告诉我更多的,” 我强忍着魂体被撕扯、被怨恨浸染的痛楚,迎着她那足以冻结灵魂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告诉我,他是谁,那个让你至死不忘的人,那个负心薄幸的新郎?还有……那个城南桃林的约定。”
“城南桃林……” 素蘅眼中的幽绿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间漾开更为复杂的涟漪。
那疯狂燃烧的恨意之下,骤然涌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带着血腥味的悲伤和眷恋。
这强烈的情绪变化,如同冰与火的交锋,让抓住我手腕的力量都微微松动了一丝。
“是他……” 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不再是凄厉的尖叫,而是变成了一种破碎的、带着无尽追忆的呓语,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泪,“柳……柳郎……”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她记忆最深处尘封的门扉。
轰!
比之前更加汹涌、更加具体、也更加令人窒息的记忆碎片,再次如同决堤的洪流,裹挟着桃花的香气、墨香的气息、以及最后那冰冷的绝望,狠狠地灌入我的脑海。
这一次,那破碎的画面不再模糊。
城南桃林,三月春风。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初绽的粉色桃花瓣,洒下斑驳温暖的光影。
空气里浮动着甜腻醉人的花香和青草湿润的气息。一树繁花之下,素蘅倚在一方青石旁。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春衫,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月白纱衣,衬得她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愈发清透,如同春日里最娇嫩的花瓣。
她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唇角带着一丝恬淡的笑意,任由几片轻盈的花瓣飘落在她的发间、肩头。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浆洗发硬的青色直裰的年轻书生,正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将一片形状完美的、粉白色的桃花瓣,簪在她乌黑如云的发髻上。
他的动作笨拙而轻柔,指尖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薄茧,偶尔拂过她的鬓角,带来一丝微痒的悸动。
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她,眼神清澈明亮,盛满了少年人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温柔,像盛满了整个春日的暖阳。
阳光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轮廓,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干净。
“阿蘅,你看这花……” 他低语,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雀跃,“……像不像你?”
素蘅睁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对上他灼热的目光。
一抹娇羞的红晕瞬间染上她苍白的双颊,如同胭脂晕开,比枝头的桃花更艳三分。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垂下眼帘,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涩与欢喜。
那一刻,春光潋滟,人面桃花相映红,空气中流淌的,是无声却滚烫的心意。
她袖中,悄然滑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笺,上面是他清隽的字迹:“城南桃林,三月初三,不见不散。”
指尖抚过字迹,带着灼人的温度。
再到雕窗烛影,夜半私语。
场景骤然转换。
一间陈设简单却雅致的书房。窗外夜色如墨,窗内烛火如豆,跳跃着温暖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的苦涩气息。素蘅裹着一件厚实的雪青色斗篷,坐在书案旁一张铺了软垫的椅子上,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更加透明脆弱,时不时掩口低咳几声。
柳子安坐在她对面,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焦虑。
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医书,指尖划过一行行墨字。
“……还是不见好么?那孙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这许久……”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担忧,“我昨日去城西回春堂,求了李老大夫的一个偏方,说是对久咳体虚极好,只是其中几味药……”
“柳郎,” 素蘅轻轻打断他,声音带着病中的虚弱,却异常温柔。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
“莫要再为我奔波了。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能得你如此相待,已是素蘅此生最大的福分。” 她眼中水光盈盈,倒映着烛火,也倒映着眼前这个为她忧心如焚的少年郎。
柳子安猛地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给她。
“别说傻话!”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阿蘅,你要好起来!我柳子安在此立誓,今生今世,必倾尽所有待你好!待我……待我今秋乡试得中,定当亲至贵府,求娶于你!到那时,请尽天下名医,定要医好你的咳疾。”
烛光下,他年轻的脸庞写满了不容置疑的承诺,眼神灼热,仿佛燃烧着足以驱散一切阴霾的火焰。
素蘅怔怔地看着他,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带着微凉的湿意。
那泪水中,有感动,有依赖,更有一种被这份炽热承诺点燃的、名为“希望”的微弱火苗。这火苗,支撑着她病弱的躯体,成了她对抗无边黑暗的唯一光亮。
再到深宅高墙,如囚鸟折翼。
温暖的烛火骤然熄灭。
紫檀木的拔步床雕工繁复,云母屏风折射着冰冷的光,昂贵的博山炉里燃着名贵的苏合香,却驱不散那股沉沉的暮气。
素蘅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素白中衣,赤着脚,披散着长发,像一抹无依的幽魂,站在紧闭的雕花窗棂前。
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双手死死抠着冰凉的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颤抖。
那双曾经盛满春水和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绝望,如同枯井。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肆意流淌,只有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仿佛承受着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
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撕得粉碎的素笺,依稀可见上面熟悉的清隽字迹。
旁边,还有一支被生生拗断的、略显粗糙的木簪——正是那日桃林中,他笨拙地簪在她发间的那一支。
一个穿着体面、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垂手立在门边阴影里,声音平板地、不带任何感情地重复着冰冷的事实:“……小姐,您就死了这条心吧。老爷和夫人都说了,柳家那破落户,连给您抓药的钱都凑不齐,如何配得上咱们家?那柳书生,不过是个痴心妄想的穷酸罢了。老爷给您定下的,是城西徐家的嫡长子,徐家世代簪缨,家资巨万,这才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下月初八便是吉日,小姐您……还是早些养好身子,安心待嫁吧……”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在素蘅的心上。她猛地转过身,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面无表情的老嬷嬷,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剧烈颤抖。她想说可那人眼中无她,如今正妻未过门,夜夜宿在几门通房房中,怕是只待她过了门便要抬上数位小妾。
这般如何算得上是好归宿?
可喉咙里只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她身体一晃,软软地倒了下去,望着高高的、绘着吉祥图案的房梁顶棚,那上面描绘的百子千孙、富贵荣华,此刻都变成了扭曲的,嘲讽似的鬼脸。
最后是囍堂。
记忆的碎片并未停止,带着更深的寒意,刺入最后的绝望。
场景是刺目的红。巨大的“囍”字贴在冰冷的支摘窗上,红烛高烧,映照着满堂宾客模糊而虚假的笑脸。
喧闹的喜乐声震耳欲聋,像无数根针扎进脑海。素蘅穿着那身沉重如山的嫁衣,头上蒙着绣金缀玉的盖头,像个精致的人偶,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喜娘半搀半架着,按在铺着大红锦褥的喜床上。
盖头沉重,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那令人窒息的喧嚣和那无处不在的、象征着喜庆的红。胸口沉闷得如同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喉头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次翻涌上来,又被她死死地压下去。宽大的袖袍下,她的右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而她的左手,则死死按在嫁衣下、心口的位置。
那里,贴身藏着一张字迹模糊的素笺残片。那是她从撕碎的信中,唯一抢下的一角,上面只剩下半个模糊的“柳”字。
“……夫妻对拜——” 一人拖长了调子,声音洪亮。
身体被喜娘强行扳转,对着另一个穿着同样大红喜服的身影。
透过盖头下方狭窄的缝隙,她能看到对方靴子上精致的云纹。一股陌生的、混合着酒气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不是桃林的暖阳,不是书房的墨香药苦,不是那双清亮温柔、盛满她身影的眼眸。
心口猛地一阵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那颗被碾碎的心,在最后的绝望中彻底炸裂开来!
“唔……”她的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意识瞬间模糊,沉入无边黑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要脱离这具沉重的、被当作棋子的躯壳。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边缘,耳边却异常清晰地传来那个刚刚与她拜过堂的男子的声音。
那声音不再是方才在堂前伪装出的沉稳,而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轻佻和迫不及待的解脱感,带着浓重的酒意,似乎是对身边的某个人低语:
“……呵,总算把这晦气的病秧子抬进门了……整日里咳得人心烦意乱,瞧着都晦气……白占着个正妻的名头……死了倒也干净……”
另一个娇媚得滴出水来的女声立刻吃吃笑着附和,声音甜腻,却字字淬毒:“……爷说的是呢!瞧她那副风吹就倒的样子,能熬过今晚都是祖上积德了……明儿个一早,妾身就让人把东边那间最敞亮、离爷书房最近的暖阁收拾出来,爷看可好?也省得……沾了这屋里的病气晦气……”
她该恨谁呢?又该恨什么?
那颗早已破碎的心,连同那个“安”字的残片,彻底化为了冰冷的灰烬。
“啊——!!!”
素蘅抓住我手腕的冰冷指尖,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力量不再是单纯的阴寒,而是仿佛裹挟着被彻底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毒的火。
伴随着一声比之前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从地狱最深处传来的尖啸,一股狂暴到极致的意念,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将我的意识逐出了那片记忆碎片。
眼前景象天旋地转。
但我整个人,不,是整个魂体,都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踉跄跌去,重重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魂魄震荡,几乎要溃散开来。
手腕上,那被素蘅抓住的地方,留下五道清晰的深可见魂体的乌黑指痕。
丝丝缕缕、带着强烈怨恨气息的黑气,如同有生命的毒蛇,正从那指痕中不断溢出,带着刺骨的阴寒和灼烧灵魂的痛楚,迅速向我的手臂蔓延。
“啊……” 我蜷缩在地,死死按住剧痛的手腕,魂体因剧烈的痛苦和怨念的侵蚀而不受控制地颤抖。
玄衣使依旧静立在幽光边缘,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投下的阴影纹丝不动,仿佛刚才一切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阴风。
“执念深重,反噬已显。”
他那毫无起伏的冰冷声音,如同判词般落下,清晰地敲打在我混乱的意识上,“渡魂,非是沉溺其痛,而是解其心结,化其戾气。若被其怨憎同化,汝亦将永堕此间,化为新的执念之魂。”
他的话语,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我因剧痛和怨念冲击而混乱沸腾的意识,陡然清醒了一瞬。
化其戾气……解其心结……
素蘅那泣血的嘶吼再次在脑海中炸响:“我要他们后悔,我要他们看着我,永远忘不掉这张脸。”
她的执念,是恨,是报复,是要那个负心薄幸的徐家公子,还是要那个贫穷书生与她同葬?
这不知何处去的恨意,已然成了她魂魄不散、不入轮回的执念。
我挣扎着,忍着魂体撕裂般的痛楚和手腕上怨念侵蚀的灼寒,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方石莲台。
古拙的铜镜中,素蘅的身影依然定格。只是此刻,她那空洞死寂的眼中,仿佛死死地盯着我。镜面上方,【素蘅】两个由血丝勾勒的名字,在翻涌的尘翳中,似乎也变得更加扭曲、如同泣血的眼。
忘川的寒气,透过冰冷的石地,丝丝缕缕地渗入我的魂体。
渡魂之途,这第一步,便已是让我心头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