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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泪不沾衣,往事已矣 ...

  •   大晟都城上京的朱雀长街。
      万盏云母灯悬在琼楼飞檐下,将整座楼宇照得如同嵌在夜色里的暖玉。
      这琼楼原是上京最负盛名的销金窟,三层楼阁雕梁画栋,檐角风铃用南海鲛人泪所铸,风一吹便有碎玉般的清响。
      可此刻水面倒影里,琼楼西侧角门的铜环已生了绿锈,门楣上的匾额被风雨侵蚀得只剩琼字边角的鎏金,像极了百年前那人嘴角若有似无的讥诮。
      街角阴影里,坐着个穿月白旧棉袍的老人。
      他膝头盖着半幅褪色的锦缎,料子上暗纹是早已失传的缠枝莲提花,分明是世家子弟的旧物。
      枯瘦的手指捏着柄乌木拐杖,杖头雕着朵半开的玉兰花,花瓣缝隙里嵌着点暗红——那是我当年在琼楼后厨,偷偷用凤仙花汁给他染的色。
      他面前的青石板上刻着细密的棋格,每道线都被磨得发亮,像极了他当年在琼楼二楼雅间,用象牙棋子在我掌心划出的兵法图谱。
      “葛衣——”
      这声呼唤突然带着棋落玉盘的清越。

      我想起第一声铃响时,琼楼三楼的云母屏风后正落着棋。谢珩斜倚在锦榻上,象牙棋子在指尖转得飞快,乌木棋盘上已是杀得血流成河。
      他抬眼看我时,眼角那颗泪痣在烛火下明明灭灭:“今日这《凌波曲》,可是踩错了三步步点。”
      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却在我转身时,将一锭碎银偷偷塞进我袖中——那银锭刻着谢家商号的印记,是他瞒着家族接济我的第十七个月。

      第二声铃响是上元夜的更鼓。我躲在琼楼后厨的面案下,听着前堂酒客为新科状元喝彩。
      谢珩掀开竹帘进来时,月白襕衫上沾着雪沫,手里却端着碗刚出锅的杏仁茶:“那紫袍狗官盯着你三日了,今夜子时,西水门有艘挂着‘李记绸缎’幌子的货船。”
      他说话时眼皮都没抬,指尖却在碗沿飞快划了个“走”字,腕间玉镯轻响——那是他为了给我凑盘缠,典当了母亲留下的嫁妆。

      第三声铃响是鬼火灼烧木梁的噼啪。
      琼楼的雕花窗棂在火中扭曲,我从三楼跃下时,看见谢珩站在藏书阁前,手里挥着水瓢扑向蔓延的青焰。
      紫袍官人的阴差侍卫持刀逼向他,他却突然将一坛烈酒泼向书架:“葛衣!往南走,去寻浔阳渡口的‘听涛’画舫!”
      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烟灰,却掩不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后来我才知道,他早算准了火势能引开阴差,那画舫更是他用谢家半数田契换来的生路。

      第四声铃响是浔阳江的潮声。我躲在画舫舱底,怀里的契约手札突然发烫。
      月光透过船板缝隙照进来,映出谢珩临别时塞给我的锦囊,里面不是金银,而是半卷用雌黄写的《幽冥志》,某页边角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铃铛,旁边批注:“忘川渡魂铃,七响破界,需以人间执念为引。”
      原来他早就知道紫袍官人的阴谋,甚至算到了我会成为渡魂使。

      第五声铃响是百年幽冥的沙漏。
      我在忘川渡了万魂,每渡一魂,琼楼檐角的鲛人铃便暗一分。直到今日第六声铃响震落最后一片铜绿,我才从魂灯冷焰里看见:上京朱雀街的棋摊换了三代摊主,唯有那个穿月白棉袍的老人,每日用拐杖在青石板上刻棋谱,逢人便问:“可曾见过一个跳《凌波曲》的舞姬,她袖口总缝着片葛布?” 语气像极了当年在琼楼,他指着我舞错的步点时,那种带着傲娇的、生怕人不知他用心的别扭。

      “葛衣……”
      水面上的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望着忘川方向,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青石板上的棋格。那是他用百年时间刻下的《北斗七星阵》,每颗棋子的位置,都对应着我在忘川渡魂的轨迹。
      他或许看不见幽冥的船,却用一生的智谋算出了我的归期——就像当年在琼楼,他总能算准我下一支舞的步点,算准我藏在袖底的心事,甚至算准了,要用百年执念,为我敲响这忘川界门的七声铃。
      我终于看清,他不是那个只会塞炊饼的掌勺少年。
      他是上京谢家的庶子谢珩,是当年名动京华的棋仙,是用半生运筹帷幄换我一线生机的谋者,更是在人间尽头,用百年光阴布下一盘大棋,只为等我回头的……呆子一般的痴人。
      他膝头那半幅缠枝莲锦缎,原是我当年在琼楼跳最后一支舞时,不慎撕裂的裙角。
      他捡了去,补了百年,如今锦缎上的针脚细密如星,像极了他看我时,眼底藏了又藏的、万千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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