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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灯魂有灵 ...

  •   那枚悬在船头的青铜古铃,本是忘川水底沉了三千年的陨铁所铸。
      幽冥匠人取其芯时,曾见铁中裹着半片凝固的月光——据说是上古时某位擅渡亡魂的星官陨落,魂魄碎片渗入了陨铁缝隙。
      铃舌铸作莲台形状,每道纹路都刻着往生咒,却在渡了第一万个怨魂时,被怨气蚀出细密的裂痕,从此声线里总带着三分呜咽,七分苍凉。
      我记得刚执灯引船那日,老船夫指着铃铛说:“这铃随船而生,响时便是界碑移动。若有一日它连响七声不歇,定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忘川的规矩里……挣出来了。”
      此刻它便在挣扎。
      第一声铃响闷如击缶,不是被风摇动,而是铃身自己震颤起来。
      青铜表面的铜绿如活物般蠕动,渗出暗红的水珠——那是百年来被渡化怨魂的血,此刻正从纹路里被逼出来。
      我盯着铃身凸起的饕餮纹,看见其中一只眼窝里,竟慢慢凝出半滴泪,不是血泪,而是纯粹的幽光,像极了人间寒夜里将灭未灭的烛芯。
      “咚——”
      第二声铃响带着金属撕裂的锐音。莲台铃舌上的裂痕猛地扩开,一道细如发丝的金光从裂缝里透出来,那光不暖,反而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瞬间将周遭三尺内的雾气冻成了晶簇,簌簌落在甲板上,碎成齑粉。
      我忽然想起百年前初握魂灯时,指尖也曾触过这样的寒意——那是契约初成,天道刻在我魂骨上的印记,此刻竟从铃铛里溢了出来。
      船夫的竹篙“当啷”一声撞在船帮上。我眼角余光瞥见他青面獠牙的脸上,那只独眼骤然收缩,瞳孔里映着铃铛的光,竟在疯狂流淌着墨色的恐惧。
      “是……是锁魂链断了……”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渡魂使……你百年前锁在河底的东西……”
      他的话没说完,第三声铃响已如惊雷炸响!
      这一次,铃铛不再是悬在桅杆上,而是整个飞了起来!青铜铃身剧烈旋转,饕餮纹里渗出的幽光汇成光带,如锁链般缠绕在桅杆上,将百年的朽木勒出深深的刻痕。
      我清楚地看见铃舌莲台的裂缝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不是怨魂,而是一缕缠绕着金色符文的黑影,像极了……百年前我亲手锁进忘川河底的一物。
      “原来如此……”我低声自语,指尖在灯柄上掐出深深的月牙。百年前契约初立,天道曾赐下三枚锁魂铃,一枚悬于船头镇怨,一枚藏于魂灯定魄,还有一枚……被我封进了自己的魂海深处,锁住了某段不该记起的过往。
      可此刻船头的铃铛在响,分明是魂海深处的封印也在震动,是那被锁住的东西,借着契约圆满的契机,要破印而出了。
      第四声铃响带着诡异的共鸣。整艘渡生船的木板都在嗡鸣,朽木缝隙里渗出的不再是幽暗水渍,而是点点星火——那是功德金光与幽冥怨气碰撞的产物,每一颗星火落地,都化作半透明的人影,是那些被我渡化的亡魂残影,此刻正围着铃铛旋转,似在哀告,又似在送行。
      “第五声……”船夫扑倒在甲板上,额头重重磕在朽木上,“当响七声,忘川水脉倒转,三界界限全开……”
      铃铛的旋转越来越快,青铜表面的饕餮纹竟渐渐褪去,露出底下流转的星图——那是上古星官渡魂时的天图,此刻在铃身上明灭不定,每一次闪烁,都有一道金光射向忘川深处。
      我听见河底传来沉闷的轰鸣,像是万千道锁链同时崩断,青紫色的河水猛地向上掀起巨浪,却在接触到铃铛金光的瞬间,化作漫天飞舞的紫鳞,每一片鳞上都刻着模糊的咒文,那是……那是百年前我为了镇守忘川,以自身功德刻下的禁制!
      第六声铃响穿透了幽冥云层。这一次,铃铛里飞出的不再是光带,而是半片残破的月光——正是铸造它时裹入的星官残魂。
      月光碎片在空中舒展,竟化作一道透明的虹桥,桥的另一端,不是幽冥鬼界,而是……我魂海里那片被锁住的、早已模糊的人间。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喧闹人间的轮廓竟与铃铛里飞出的月光碎片完美重合。
      原来这铃铛响的,不是天道的警示,不是亡魂的催促,而是……而是百年前那个被我锁在记忆深处的人,在人间尽头,用一生的执念,叩响了这道忘川的界门。
      “咚——”
      第七声铃响落下的刹那,船头的青铜古铃轰然炸裂!
      不是碎裂,而是化作万千流萤般的光点,每一点光里都映着一张人脸——有被渡化的亡魂,有幽冥的鬼差,甚至有……一个穿着陈旧布衣的苍老背影。
      光点汇聚成流,猛地扎进我手中的魂灯,那团苍白冷焰骤然爆发出强光,而我脚下的忘川河水,就在这光芒中,缓缓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下,不是幽冥,而是……人间的薄暮。
      它并非警示怨魂作祟,亦非催促行程,更像是一声宣告,一道无形的界限被悄然跨越。
      我紧扣灯柄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玉石捏碎。
      灯盏内,那簇狂乱挣扎的金莲焰火,骤然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猛地向内坍缩,凝固!
      淡金的光芒瞬间敛去所有躁动,化作一团近乎凝滞,散发着极寒气息的苍白冷焰。
      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空”席卷而来。仿佛支撑了我百年,早已融入骨血的某种无形枷锁,在这一刻悄然崩解,消散。
      那并非轻松,而是巨大的失衡感,如同脚下坚实的土地突然化为虚无。

      “时辰……到了。”
      船尾,青面獠牙的船夫那嘶哑空洞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忘川的呜咽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肃穆。
      他拄着螺旋暗纹的竹篙,斗笠下的阴影似乎更深了些,不再望向幽深河面,而是转向了我。
      渡生船,这艘承载了无尽亡魂、在血海罪孽中浸泡了百年的朽木孤舟,仿佛也感应到了什么。
      船身不再随波摇晃,而是诡异地静止下来,稳稳地悬浮在粘稠的青紫色河水之上。
      船体朽木缝隙间常年渗出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幽暗水渍,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凝结,最终化为细碎的灰烬,簌簌飘落,坠入忘川,瞬间被无声吞噬。
      船头那枚曾无数次划开浓雾,指引方向的青铜古铃,也彻底沉寂下来,表面斑驳的铜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拂去,显露出一种历经沧桑,归于沉寂的暗哑光泽。
      死寂。
      前所未有的死寂笼罩了这片水域。
      连忘川河底那亿万亡魂永恒的叹息哀嚎,也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
      浓稠的雾气如同凝固的帷幕,不再流动。
      只有我手中魂灯内那团苍白冷焰,散发着微弱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光。
      百年光阴,于幽冥不过是弹指一瞬。然而此刻,这“弹指”终于尘埃落定。
      契约,结束了。
      我缓缓抬起低垂的眼睑。
      那双映照过无数生离死别,早已沉淀得如同古井深潭的眸子,此刻却像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了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百年的渡魂生涯,看尽执念痴缠,渡化万千悲苦,冷眼旁观着生死的界限在脚下模糊又分明。
      我以为自己早已与这忘川的寒、这幽冥的死寂融为一体,成为河上的一块顽石,一道冰冷的风景。
      可当那无形的契约之力真正抽离的瞬间,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还是悄然攫住了我。
      这百年,究竟为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就在这万籁俱寂、心神微荡的刹那——
      脚下,那亘古流淌、承载着亿万沉沦怨魂的青紫色忘川河水,水面竟奇异地平滑如镜。
      镜面之下,没有挣扎的惨白手臂,没有扭曲的怨憎面孔,也没有深邃无边的幽冥黑暗。
      映照出来的,是一片……人间。
      不是模糊的倒影,不是虚幻的海市蜃楼。那景象清晰得令人心悸。
      这画面陌生又遥远,却像一把尘封百年的锈锁钥匙,猛地捅进了记忆最深、最暗的角落。
      “葛衣——” 一个遥远得如同隔世、却又清晰得如同在耳畔响起的呼唤,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猝不及防地穿透了百年的幽冥寒冰,狠狠撞入我的识海!
      嗡!
      手中的魂灯剧烈一震。
      那团苍白冷焰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瞬间驱散了周遭凝固的浓雾。
      光晕所及之处,粘稠的青紫色河水如同畏惧般迅速退开,沉降,形成一片奇异的水域空洞。空洞之上,不再是幽冥灰暗的天空,而是一片无法形容的、纯粹而浩瀚的金光。
      金光之中,似有大道纶音隐隐流转,带着无上威严与至纯至净的祥和气息,沛然降临!
      金光核心,一道巍峨如山岳、身着玄色判官袍服的身影缓缓凝聚。
      他面容模糊在无尽的光辉与威严之中,唯有一双眸子,如同蕴含了六道轮回、诸天星辰,深邃、冰冷,不带一丝人间情感。
      他手中捧着一卷非金非玉、流淌着玄奥符文的卷轴,缓缓展开。
      “渡魂使葛衣,听判!”
      判官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带着无可抗拒的法则之力,瞬间涤荡了忘川河畔所有的死寂与呜咽。
      无数载沉载浮的怨魂残影,在这无上威严与祥和金光之下,如同暴露在烈阳下的霜雪,连哀嚎都发不出,便悄无声息地消融、净化,化作点点微不可察的尘埃。
      青面獠牙的船夫早已单膝跪伏在腐朽的甲板上,斗笠深深压下,姿态是前所未有的恭敬与臣服。
      判官的目光穿透金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仿佛能洞穿魂魄,直视本源:
      “尔掌渡生之舟,行幽冥之责,凡一百又三载。引渡亡魂,消解怨憎,涤荡忘川污浊,功德昭彰,累世可鉴。今契约圆满,天道有感,赐福于尔——”
      判官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每一个字都带着天地法则的烙印,沉甸甸地压下来:
      “许尔,往生极乐,永脱轮回之苦!”
      随着这最终的宣判落下,那浩瀚金光骤然凝聚,化作一道温暖、纯净、蕴含着无尽生机与永恒安宁的光柱,如同接引的天梯,轰然垂落,将我,连同脚下这艘小小的渡生船,彻底笼罩其中!
      往生极乐!
      永脱轮回!
      这本该是幽冥众生梦寐以求的无上福报,是这百年孤寂渡魂生涯最完满的句点。
      冰冷的魂灯在这温暖纯净的光柱中微微嗡鸣,仿佛也在欢欣。
      船体朽木缝隙间甚至萌发出点点翠绿的光芽,象征着新生与解脱。
      判官模糊的面容在金辉中似乎流露出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
      他手中的功德卷轴开始缓缓卷起,意味着此间事了。
      然而,就在那温暖祥和、足以消融一切执念与寒意的光柱即将完全覆盖我的刹那——
      我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了脚下。
      忘川河水不知何时已恢复了粘稠的流淌,但在那金光与幽冥交界的水面涟漪间,在那片人间繁华城邦的倒影即将彻底被圣光抹去的最后一瞬——
      我清晰地看到了。
      一片虚无之中,似乎……多了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一个穿着陈旧布衣、拄着拐杖、身形佝偻到极致的……苍老背影。
      那背影朝着忘川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已在那里伫立了千年万年。
      手中的魂灯,那团象征新生与解脱的温暖光焰,猛地一颤,骤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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