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世间多少不归人 ...
-
忘川的水漫过船舷三寸,渡生船的朽木甲板凝着层薄冰。
淡金火焰在雾中划出半轮暖弧,船头那枚青铜古铃悬在三尺外。
幽浪永不停歇地翻涌,将我的渡生船摇晃得像一片枯叶。
这就是忘川,死寂得没有一丝声响,水面之下影影绰绰,全是永世不得超脱的怨憎。
它们在粘稠如胶的永恒沉寂里,无声无息地腐朽着。
那河水发出低沉的呜咽,既不是风声也不是浪响,而是亿万亡魂凝结而成的叹息。
这叹息从古至今,一直回荡在这条隔绝生死的幽冥界河之上。
我立在船头,一身衣早已浸透了幽冥的寒气,紧紧贴在嶙峋的肩胛上,勾勒出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轮廓。
发间那支素银珠钗,随着船身的每一次颠簸,在虚空中划出细碎冰冷的银芒,又无声坠入脚下深不见底的幽暗里。
我低垂着眼睑,目光沉静得激不起一丝涟漪,仿佛早已与这亘古不变的死寂融为一体。
素衣破旧,寒彻骨髓,紧贴着我单薄嶙峋的身躯。
发间那点素银珠钗,每一次晃动都划出冷光,转瞬便消失在脚下的黑暗中。
手中的灯盏剔透玲珑,内里一簇形似金莲的淡金火焰兀自跳跃明灭。
柔和的光晕铺洒开来,照亮河面上无数载沉载浮的残魂虚影:披着褪色猩红嫁衣的妇人,在蚀骨销魂的河水中艰难跋涉,每抬一次脚,都会带起粘稠的浆液,虽然发不出声音,却似在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哀嚎;还有个模样清俊的少年,死死攥着一块早已破碎的玉珏,泪水如断线珍珠滚落,却瞬间被忘川水汽蒸发殆尽,魂魄边缘已如烟絮般丝丝缕缕地溃散,眼看就要湮灭。
“莫执念,归去吧。”
我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河面上荡开,平静得像是来自幽冥深处的最终判决。
纤白的指尖拂过盏壁,那金莲般的灯焰骤然旺盛起来,炽烈地腾起半丈之高,柔和却磅礴的光晕瞬间笼罩了前方一片水域。
在光晕之中,那些被执念撕扯得面目全非、痛苦扭曲的魂魄,连同眉宇间紧锁的愁苦,如同被春日暖阳驱散的薄雾,无声无息地消融、逸散,最终化作点点细碎如萤火虫般的微光,被跳动的灯影悄然吸纳,归于寂灭。
唯有忘川河水低沉的呜咽,依旧执着地诉说着那永无止境的轮回。
渡生船檐角悬挂的青铜古铃突然叮当乱响,在穿河而过,带着腥甜湿汽的阴冷气流中,发出细碎断续如同呜咽般的悲鸣。
我握紧了冰冷的灯柄,灯罩内那看似微弱却永不熄灭的烛火摇曳着,将我本就苍白如纸的面容映照得近乎透明。
“姑娘,该启程了。” 嘶哑低沉、带着非人般空洞回响的声音从身后船尾传来。
青面獠牙的船夫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定,正拄着那根扭曲盘绕螺旋暗纹的竹篙,漠然俯视着幽深河面。
他伸出覆盖着青黑色细鳞的手,按了按头顶那顶宽大而边缘破损的斗笠,将那张布满青鳞、獠牙外凸的可怖面容更深地掩于浓重的阴影之下。
竹篙沉重的尾端“咚”地一声重重顿在腐朽的甲板上,沉闷的撞击让整艘脆弱的小船都跟着轻颤。
我紧扣灯柄的指尖微微一缩,却没有说话,只是如提线木偶般机械地提起那盏散发着微光的灯笼,步履无声地走向船头。
渡生船缓缓破开前方浓得化不开、仿佛凝固的灰白雾气,向着忘川更深处滑行。
突然,水面之下毫无征兆地响起一片令人头皮炸裂、密集到极致的凄厉哀嚎。
无数惨白、肿胀、指甲弯曲尖锐如钩的手臂,如同地狱中疯长的毒草般猛地从幽暗粘稠的河水中探出,带着无尽的怨毒与疯狂,狠狠抓挠、拍打着看似朽烂不堪的船舷。
然而,这些手臂刚触到船壳,便如同触碰到了无形的炼狱熔炉,瞬间腾起刺鼻呛人的青烟。
那些惨白的手臂在令人牙酸的“滋滋”作响中飞快地碳化,龟裂,碎成齑粉,最终化作缕缕污浊不祥的青烟,消散于无形。
“你看,”船夫斜倚着身后那根仿佛随时会断裂的腐朽船桅,竹篙在幽暗的水面上划拉着,带起圈圈无声扩散的涟漪,“这一切皆是因人间王朝更替战乱不止而生,这上百万年层层堆叠的罪业,何时才能除的干净?”
我寂然无声,背脊挺直如松,宛如一尊在幽冥寒水中浸透了万载的玉雕。
就连衣袂都未曾飘动分毫,凝固在无边的死寂里。
夜色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在忘川之上,几乎令人窒息。
渡生船缓缓靠岸,腐朽的船身发出沉闷的轻响,磕碰在冰冷坚硬的石滩上。
就在船身触岸的这一刹那,我手中一直沉寂如古井的灯,猛地爆发出剧烈的震颤。
灯盏嗡嗡作响,剧烈抖动,内里那簇金莲灯焰狂乱地跳跃、明灭不定,淡金色的光芒忽而炽亮如星,忽而黯淡欲熄。
我猛地抬首,纤长浓密的眼睫剧烈颤动,如同风中残蝶。
渡口等待登船的魂魄队伍中,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
我循着那夹杂着哭泣与哀求的嘈杂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洗得发白、浆洗发硬的青衫的书生魂魄,正死死地攥着怀中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视若生命的画轴,情绪激动地试图冲破人群的阻拦。
他清俊的面容因极度的焦急和绝望而扭曲,对着浓雾弥漫隔绝了前尘的来路方向,撕心裂肺地嘶声呼喊,声音里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绝望与不甘:“阿蘅!阿蘅!你在哪里?!等等我!我不能走!我们说好的…...我们说好的今生来世永不分离啊!”
我凝神细听片刻,清冽如昆仑山巅融雪化泉的声音穿透了书生的嘶喊与魂魄的呜咽嘈杂,清晰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响起:“身负执念难消者,不入轮回。”
我提着灯缓步走向船尾。
灯盏散发的微光,柔和却不容抗拒地洒在那书生魂魄身上,映照出他清癯文雅却因极致痛苦而扭曲的面容,以及怀中那被保护得极好、却依旧被无尽等待的岁月磨出毛边的画轴边缘。
书生闻声,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猛地转向我,双膝一软几乎要跪伏于冰冷的甲板之上,泪水化作纯净却滚烫的魂光颗颗滴落,竟在冰冷的甲板上灼烧出细微的滋滋白烟:“大人!大人!求您开恩!求求您发发慈悲!我不能渡河!不能啊!阿蘅她…...她一定还在某个地方苦苦等我!我们说好的…...碧落黄泉,九天十地,也要寻到彼此!我若过了这河,入了那浑浑噩噩的轮回,忘却了前尘往事…生生世世,茫茫人海,我又该去何处寻她?她又该…...去何处寻我?!”
他语无伦次,字字句句皆如泣血,灵魂都在因这巨大的绝望而更加暗淡。
我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悲痛欲绝的书生。在这漫长的摆渡岁月里,我见过太多太多的执念,有滔天的血海深仇,有不甘的权势野心,有未竟的宏图霸业,但像眼前这位书生这般,纯粹到近乎剔透、绝望到不顾一切、只为在茫茫生死间寻得一人的执着,却极其罕见。
这份执着,像一面突然悬于眼前纤尘不染的明镜,猝不及防地清晰地映照出我自己灵魂深处那片被无尽血海罪孽污浊、早已荒芜死寂的泥沼,带来一种尖锐、冰冷、深入骨髓的刺痛。
“不乘此舟,不过忘川。”
我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故,却似多了一丝难以言喻仿佛源自灵魂疲惫的沉重,“这碧落之下,黄泉之上,茫茫无岸,仅此一叶孤舟。错过此渡,便需再等悠悠经年,方得下一机缘。”
我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油布,落在书生怀中紧护的画轴之上,魂灯的光芒在我深不见底的眼瞳中跳跃,映出复杂难明的幽微光芒,“六道轮转,不分贵贱,众生皆可往生。然,唯天道所不容、轮回所摒弃的,是那大是大非,大奸大恶难赎之魂。你的执念是情,非罪。但若滞留于此,魂力如沙漏般日渐消散,终将化为此河万千怨灵中的一缕,永锢于这忘川寒水之中,不得解脱,不得往生。那时,你的心上人,又当如何自处?她若执意寻你,纵使踏遍碧落黄泉,又该去何处,寻一个早已消散、连怨魂都算不上的残影?”
书生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眼中的绝望如同骤然裂开的深渊,迅速扩大、蔓延,几乎要将他整个魂魄都彻底吞噬、湮灭。
他剧烈地颤抖着,手指死死抠进画轴的坚硬木质轴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灰般的白色。
“可是…可是…”他泣不成声,破碎的呜咽从喉间挤出,目光却依旧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绝望地投向那无边无际、彻底隔绝了生与死、前尘与来世的浓雾深处,“我答应过她…...我亲口答应过…要找到她的…...生生世世…...纵使魂飞魄散…...此诺…...不消...…”
渡生船缓缓离岸,再次破开那浓得如同实质的灰白雾气,向着忘川河更幽邃、更死寂的深处驶去。
船夫手中竹篙破开粘稠的河水,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哗啦…...哗啦…...”声,单调得如同为无尽亡魂敲响的丧钟。
我依旧独立船头,纤细的背影在昏黄摇曳的灯影中显得愈发渺小。
然而,我掌中那盏看似温顺的魂灯内,原本稳定燃烧的金莲灯焰,此刻却开始不寻常地摇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灯内激烈挣扎。
一丝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银白色光丝不受控制地从我紧扣灯柄的苍白指间悄然逸散出来,在冰冷潮湿的朽木甲板上微弱地蜿蜒、扭曲、抽搐,宛如一只濒死之蛾在作最后的、徒劳的振翅挣扎。
船檐悬挂的那枚青铜古铃,在这片死寂的摆渡中,无风自动,发出了一声格外悠长,仿佛穿透了无尽岁月,直通九幽最深处的低沉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