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声以爱》槐序时雨

2、书架上的勃拉姆斯

　　蝉声漫天，梧桐树在骄阳下安静伫立，浅绿色的宽大叶片无精打采地耷拉在枝头。
　　叶予声练习完毕，独自一人走向马路对面的音乐图书馆。
　　音乐图书馆是云港文化建设的地标性建筑，由云港交响乐团和美国著名指挥家夏尔·迪图瓦夫妇合作共建，资源比音乐学院的馆藏更丰富，纸质乐谱、CD、乐评书本应有尽有。进入云港交响乐团的一年以来，她把音乐图书馆视作自己最珍爱的精神家园，常在排练结束后来到这里。
　　叶予声信步踏上旋转楼梯，来到二楼陈列纸质乐谱的区域。室内装潢简约精致，炽烈的阳光透过玻璃幕墙后已经熄灭了嚣张的气焰，温和无害地斑斓成满地碎金。这层楼码放着一排排浅色木纹书架，上面挂着可爱的小木牌，刻着不同作曲家的名字与肖像。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一条新消息弹出：“朱子靖分享了一首单曲。”
　　“最近经常听勃拉姆斯的这首弦乐四重奏，很喜欢这个版本。”对话框里继续弹出新消息。
　　这位朱子靖总是在她最需要灵感的时候出现。他是叶予声本科时期的作曲系师兄，在学校乐团里拉大提琴，毕业后在牛津大学修读音乐学硕士，现在是云港交响乐团的签约作曲家。虽然他已经名草有主，但这并不妨碍他和叶予声当网友交流艺术。叶予声也在内心深处认定，这位师兄是自己大学期间最好的朋友。
　　叶予声看到他发的音频，内心一动。在大学里，室内乐作品她也没少学，但朱子靖提到的这部作品她尚且是第一次接触。
　　叶予声打字：“我刚好在音乐图书馆，可以直接去听。”
　　“真好！可惜我家小姐姐扭伤了脚，我要照顾她。不然我也去跟你一起听了。”
　　“……请停止发狗粮，谢谢合作。”叶予声把刚打到一半的“要一起吗”删掉，改成了这句话。
　　放下手机，她直奔书架。
　　勃拉姆斯名字的首字母是“B”。虽然在字母表里很靠前，但音乐史上著名的另外两位“B”（即巴赫、贝多芬）的作品也是浩如烟海。
　　叶予声绕了好几圈，才终于看见刻着勃拉姆斯画像的小木牌。沧桑的老人面孔蓄满了胡须，眼神却仍如湖水般波光粼粼。
　　她一格格往上找——这本谱子放在在书架的最高层。她奋力地踮脚去够相对应的格子，但根本无法触及。
　　这个世界也太针对矮子了吧？！叶予声愤恨地想着，待会自己一定要在音乐图书馆投诉及建议系统里写一条“建议书架设置梯子”。
　　“叶老师？”此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
　　叶予声转过头去，微鬈的黑发、温润儒雅的气质……来人竟是刚认识的辛勉。
　　叶予声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怎么会在这里又一次遇见他了呢？
　　“江指告诉我，排练厅对面有个很不错的音乐图书馆，所以过来看看。”辛勉抬头看了看叶予声刚才努力踮脚都够不到的格子，“你在找勃拉姆斯的谱子吗？”
　　“嗯……”叶予声有些迷茫地点了点头，“我想找他的第二弦四来看看啦，刚好师兄跟我推荐了这首曲子。”
　　“我帮你拿吧。”也没等她同意，眼前比她高上一个头有余的男子便伸手探上书架的格子寻找，躯体和手臂同书架共同形成了一个把叶予声笼罩其中的空间。
　　叶予声又一次嗅到了古朴的松香气息。她的心忽然跳得有点快。
　　只用了片刻，他便从书架上抽出了叶予声想要的那一本。浅蓝色的封面、精美的装帧，正是著名的Henle出版社出品。
　　他将谱子轻轻递到她手上，问道：“你喜欢这个作品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年轻的女子脸一热：“我……我还没听过，想了解这个作品，所以来找谱子看看。”
　　“那，我们一起去试音室听听？”辛勉向她发出了邀请，“刚好我也想来这里看看这里的CD，看看各个作品都有些什么版本。”
　　“那找碟就麻烦辛老师了。”
　　“别叫我辛老师了吧？叫我全名就好了。”
　　“那你也别再叫我叶老师。”叶予声扬起头明媚一笑，“我毕竟是后辈，叫我小叶或予声都可以。”
　　“好吧，小叶。你对这儿熟，先帮我查一下勃拉姆斯的CD区在哪个地方可以吗？”
　　在辛勉的指导下挑好了版本（来自初代茱莉亚四重奏），叶予声轻车熟路地带着辛勉走进了一间试音室。室内的空间很宽敞，午后的阳光与暖色调的装潢共同构建出一个充满安全感又让人放松的空间。
　　等辛勉走到房间中央，叶予声转身掩上房门。辛勉邀请叶予声先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去动手操作音响设备。
　　直到音箱里传出乐声，辛勉才转过身来，坐到了叶予声对面的沙发上。
　　下三声部在和声与节奏中暗流涌动，衬托着第一小提琴优雅而温柔地滑出旋律，正是勃拉姆斯酷爱的“FAE”主题（FAE是勃拉姆斯的挚友——小提琴家约阿希姆座右铭“Frei aber einsam”的缩写，意为“自由而孤独”）。
　　虽然旋律优雅温柔，a小调的色彩本身却是黯淡的，与底下涌动的暗流交织出淡淡的苦涩，时而又碰撞出悲切与纠葛。
　　叶予声的手跟随乐曲的播放翻动总谱，目光在四行的谱面上移动。而她对面的男子却一副总谱早已了然于胸的样子，时而若有所思，时而连连点头，左手手指在平放着的大腿上跟随录音轻敲，能看出正是第一小提琴声部的指法。
　　叶予声聚精会神地听着。直到她翻到最后一个乐章的结尾，才惊觉曲子已经走到尾声。这个作品比她想象中还要精彩，四个声部相互纠缠的线条，沉郁与甜美交织的色彩，配上辛勉精心挑选的经典版本优秀的演绎，听罢使人不由叹息。
　　“啊……真的好棒，怎么就结束了呢？”最后一个音在空气里消弭，叶予声有些恍惚，还沉浸在乐曲的氛围中。
　　“这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品。”辛勉点了点头，“我正在组建一个弦乐四重奏，你要加入吗？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排这首作品。”
　　“真的可以吗？”尚且带着学生气的年轻女子有些惊喜地抬头，“不过对我来说会不会有点难？我在大学还没怎么排过重奏，而且我现在还没通过正式入团的考核呢。”
　　“我已经找好了中提琴和大提琴的人选，他们都很优秀，会带着你进步的。”辛勉恳切地点头，“刚刚在琴房听过你拉琴，我觉得你的能力完全足够。等考核结束，我就开始申请，可以吗？”
　　“你这话说得我都快信了。”叶予声吸吸鼻子，不敢相信刚升上副首席的自己还能和这样一位优秀的首席一起排重奏。
　　“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辛勉微微一笑，嘴角又露出那对浅浅的梨涡。
　　“那就请多关照了。”和几个小时前的客套话几乎一模一样的句子，叶予声的心境却已然发生了变化。这一次，她是真诚无比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的。
　　初来乍到的辛勉在云港并没有私人的住处，而是和叶予声一样住在云港交响乐团承包的艺术大院职工公寓里。于是，两人便同乘一辆公交车，聊了一路的勃拉姆斯、贝多芬、莫扎特。
　　辛勉还聊起了他在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导师Zimmermann教授，聊起他当初带自己接触各大知名演奏家学习的日子。叶予声记得这位教授就是刚刚听的CD里那位第一小提琴，是一位室内乐领域的泰斗。一两年前，自己有刷到过他离世的消息。
　　和辛勉的交流模式让叶予声想起了自己的挚友朱子靖。不同的是，朱子靖会向她学习乐器演奏的细节和乐团实践的知识，她则会向朱子靖请教音乐史和作曲、赏析技法的问题；而和辛勉的沟通过程中，对方无论是学识还是经验都远在自己之上，聊音乐几乎就变成单方面的汲取知识。但毫无疑问，这两种交流模式都让叶予声感到享受。
　　不过，他始终在谈论音乐，并且总是引经据典，讨论角度非常学术。不仅没有提到自己对任何作曲家的主观感受，更是完全没有提及任何跟他自己有关的内容。虽然看起来温柔健谈，但依然充满了距离感。
　　在3楼的楼道里挥别辛勉，叶予声用钥匙转开了自己家的铁门。
　　她对这位谈吐气质不俗的新首席充满好奇，但偷偷点开他的朋友圈，也只看到了寥寥几条公事公办般的动态，无外乎国外风景分享、乐团演出照片、学生的获奖新闻等内容。
　　他显得越神秘，她就越好奇。论交朋友，生性活泼开朗的她就没输过。叶予声已经下定了决心，等自己通过考核，她一定要更加深入了解这位未来的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