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声以爱》槐序时雨

3、一锤定音

　　三天后，年度考核如约而至。
　　因为是拉幕形式，考核并未对团员的衣着提出要求。但为了表示尊重，叶予声依旧特意把长发梳成一丝不苟的马尾辫，又从衣柜深处翻出一条不常穿的雪白连衣裙，领口的蕾丝荷叶边蹭得她脖子酥酥地痒。
　　叶予声提前半小时来到候考大厅。掀开亮橙色的琴盒，她小心翼翼地将小提琴从天鹅绒布的内衬中取出。
　　很多音乐学院的学生手握价值数十万的名贵乐器，而叶予声手中这把只是普通的手工琴，是她10岁那年在启蒙老师林自强教授推荐的制琴师傅那里订制的。红褐色的面漆已在岁月的侵蚀下悄然斑驳，琴颈和共鸣箱比标准4/4的小提琴更狭窄几分，正适合身材娇小的叶予声。
　　这把琴陪伴她参加了青年乐团演出、艺考、学院独奏会乃至云港市交响乐团的入团考核，已经被她视为密不可分的家人。拿起这把琴，当年林老师头发还尚未斑白的模样就又浮现在眼前。
　　虽然琴的劣势给叶予声练琴增加了不少压力，但她始终相信，只要不断改善自己的技术，普通的琴也能演奏出“昂贵”的声音。
　　不多时，又有一群人陆陆续续推开大厅的门进来候考，正是乐团里几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同事。
　　说来也神奇，进入云港交响乐团后，和叶予声关系好的朋友都是些前辈，她反而和同龄人玩不到一起。
　　毕竟，她虽然低调，但总是受到指挥赏识。而这群同龄人总是在她受到表扬时聚集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说悄悄话，已经形成了小团体。
　　“哟，这不是叶大首席嘛。特意来这么早练琴，显摆给谁看呀？”着装精致的女生们轻蔑的眼神向她瞟来，叶予声闻到了香水和化妆品复合而成的脂粉味道。
　　“可别把她说飘了。到时今天的考核考不过，人家要来找你算账的。”
　　“说来也搞笑。还在试用期呢，就选她当副首席，也不怕她考核拉坨大的，直接被赶走？”
　　“都要当副首席了，肯定关系硬啊！考核的结果动动手脚不是轻轻松松？”
　　叶予声本已经听惯了这样的嘲讽。但她没想到，自己即将就任代理副首席的小道消息还没考核就已经不胫而走了。她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压力。
　　不过，单论考核，她还是完全有信心能比这些小团体表现得更好。总有人说她关系过硬，实际上她连艺考时都没来云港找教授跑过课，完全是凭实力纯粹裸考上的。进了云交以后，指挥和前辈对她的赏识也全是她自己一点一滴练琴积累下来的。
　　叶予声缓缓放下琴弓走向人群，表情都没有变：“太好了，原来没人练琴，都在这说闲话呢。反正待会考核过不了试用期的人不会是我。”
　　“哟，怎么还有人得了便宜卖乖啊！你是真皇太女吗，说都说不得？”有人急得跳脚。
　　“看来皇太女是你哦，登基的时候可以找我拉伴奏，要加钱。”叶予声撂下最后一句话，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练琴。
　　不多时，乐务工作人员进门提醒大家考核即将开始。
　　本次考核是拉幕形式，评委无法看见演奏员，只能根据编号分别撰写评语，完全可以保证公平。
　　不过在某些人眼里，拉幕就是走个程序维持虚假的繁荣，编号也是可以由评委提前指定并知晓的。叶予声无法堵住好事者的嘴，只能尽力做好自己。
　　在考场门口排队等待时，叶予声又一次见到了辛勉。他手拿一大沓资料，正在门口的签到表里寻找自己的名字。
　　“辛勉，我们又见面了！”叶予声有些惊喜地瞪大了双眼。
　　“考试加油，我等着当你的stand partner。”辛勉转过头来看见她，温和地扬起嘴角，含笑的眼神比起初次见面时更加真挚。
　　“你今天怎么来了，要当评委吗？”叶予声好奇地望着他。
　　“嗯，声部首席都要当评委。”辛勉点头。
　　“可惜是拉幕，不然还想请你帮我点评一下考试表现呢。”叶予声笑道。
　　旁边的小团体们又开始窃窃私语：
　　“你看到了吗？那好像是二提的新首席！”
　　“她怎么连新入职的首席都认识啊？”
　　“你傻啊，音乐圈里有关系的人肯定互相认识啊！我看以后她是真要平步青云了。”
　　“那也得等她过了今天的考试再说吧！还不好说拉成什么样呢。”
　　叶予声尽量不去听这些流言蜚语，开始在心里默默复习谱子。
　　终于，乐务人员喊了她的编号。
　　叶予声拿着琴走进考场，前后左右都是直通天花板的深蓝色丝绒帷幕。
　　“可以开始了，先演奏自选曲目。”中气十足的浑厚女声从帷幕背后传来，叶予声认出来这是江寒的声音。
　　上了台后，叶予声的紧张感更盛几分。她在微微颤抖中奏响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纤细又冰冷的开头主题旋律，努力想象自己身处北欧芬兰的冰天雪地中。
　　她的头脑反而在紧张中比平日更加冷静清晰，呈示部第一主题多个技术难点都顺利完成，第一段小华彩的音色也被她处理得更加冷峻。
　　乐曲顺利进行到第二主题。旋律优美抒情，但仍然被限制在呈示部冰冷的底色中，仿佛雪山下暗自涌动的熔岩。
　　紧随其后的便是乐曲最具特色的发展部，西贝柳斯开创性地将炫技的小提琴华彩作为整个发展部，摒弃了乐团伴奏的音响。
　　叶予声一直觉得这段华彩非常孤独，简直像作曲家在黑暗中不断审问自己被困的心灵。而此刻她被关在四面都是暗色帷幕的考场里，那份孤独更是如巨石般压在心上，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演奏到上次她纠结指法的位置，辛勉说的那句话在脑海里闪过：“这里是黯淡的a小调”。念及此，她心里莫名地放松下来。自己好像在这孤独中终于找到了陪伴，而他就在帷幕背后。
　　直觉告诉她，即使隔着幕布，辛勉也能听出这首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出自她手中。
　　大华彩结束，幕布背后的江寒也叫停了。
　　接下来是指定的乐队片段。早在入职选拔的时候，叶予声就已经把这些经典片段练得滚瓜烂熟。而此时刚拉完炫技协奏曲的状态让她双手都运动得热腾腾的，状态正好。《唐璜》的华丽、莫扎特第39交响曲的典雅，她都尽全力展现出来了。
　　最后一个音消散在空中，叶予声按弦的左手还在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剧烈搏动的心跳终于缓了下来。
　　走出考场，她又撞见了刚刚奚落她的小团体正围在厕所门口抱团取暖。
　　“谁能想到，乐团的考核，自选曲目要听那么久啊！”
　　“就是说啊！为了考试，我一直在练乐队片段。自己的曲子只练了前半段，后半段已经是大学时练的了，全靠肌肉记忆在硬撑，拉得乱七八糟。”
　　“该哭的是我好吗？你们都正式入职了，最多被发配到后排。我还是试用期啊！万一评委老师们心一狠，我工作就没了……”
　　叶予声冷眼旁观了片刻便离开了。她心里已经有数，自己的发挥肯定能通过考试。但她并不想上前逞一时口舌之快，只想等待考试结果。
　　傍晚时分，考试结果正式公示。纸质版的通过名单张贴在排练厅门口的白板上，叶予声的名字赫然在列。
　　叶予声松了一口气，背起琴转身离开大楼。此时手机忽然一震，她按亮屏幕，是来自辛勉的新消息。
　　崭新的对话框里跳出他给自己发的第一条消息：“小叶，恭喜你通过考试。我们的四重奏已经获批成立啦，我给你们拉个群。”
　　“我收到了，谢谢。”叶予声打字。
　　“你的西贝柳斯小协发挥得很不错。”
　　“你怎么知道是我拉的？”叶予声有些诧异。她只是有一种直觉，辛勉应该可以听出自己的琴声。但她没想到辛勉居然可以如此笃定地确信这就是她的琴声并作出评价。
　　“我听见你用了我那天说的指法。”
　　叶予声心中一暖。她回到软件的聊天列表，果然看到了新建立的群组：“辛勉邀请您进入群聊。群聊参与人还有：黄奕、李姗姗。”
　　“大家好啊，我们的四重奏已经获批成立了，策划部定了一场音乐会，就在今年的秋天。除此之外也会有各种商演和国内的巡演，希望我们这个月的休假结束就尽快开始排练。”对话框里又跳出辛勉的消息。
　　“好的，收到啦！”说话的是李姗姗。她的头像是一张非常专业的艺术照，手持一把漂亮的中提琴，黑色的礼服勾勒出曼妙的身材曲线。
　　叶予声并不认识她，想来应该也是和辛勉一样新入职的优秀业界前辈。
　　黄奕的头像叶予声就比较熟悉了，是一张他和儿子在小学门口的合照。
　　从头像都能看出这些大佬一个个都是现实生活充实的人，相比之下叶予声的动漫头像在这个群就有些格格不入了。
　　“我们可以先排一下门德尔松还有勃拉姆斯的第二弦四吗？”辛勉的消息紧接着又弹出来，“这两个作品织体上的特点完全不同，但却都是a小调，我觉得还挺有趣的，挺适合放在同一场音乐会里演出。各位的经验都很丰富，相信大家可以排得很好。”
　　“支持！辛老师要好好带着我们排哦！”李姗姗的语气还是很活跃。
　　“可以，我没意见。”黄奕还是一如既往沉稳的语气。
　　“好的。”叶予声不太敢在这个群说太多话，简洁地回了两个字。
　　但她依旧难掩内心的激动之情。顺利就任代理副首席，加入新首席的重奏组……一连串的好运从天而降，她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
　　她立刻切到了朱子靖的对话框中疯狂打字：“你猜怎么着？我加入了一个很精英的重奏组，组里的其他人不是首席就是资深演奏家，而且大佬们答应了要排你刚刚分享的那首曲子！”
　　对话框里立刻跳出回复：“啊？！我只是听说你要当副首席了，什么时候连大佬们的重奏组都给你混上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飞升的，怎么不带带我？”
　　“你让人家怎么带你啦？你就是个作曲的，大提琴只是业余。人家请来的大提琴可是黄奕老师！”
　　“开玩笑啦。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厉害的。”
　　“倒也不用夸我，云交委约你的新作什么时候端上来？乐季预告册都已经印了，没几个月就要演了。”
　　“别骂了别骂了，正在新建文件夹了！”朱子靖话锋一转，“对了，有那么多大佬带你排重奏了，你可要记得跟我分享心得呀！要是排得太辛苦，也要跟我说哦。”
　　“好好好，不会少了你的。”叶予声结束了对话，又沉浸在自己对新乐季的畅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