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声以爱》槐序时雨

1、首席空降

　　夏末，盛烈的日光透过香樟树浓密的枝叶在地面漏下椭圆形的光斑，空气中蒸腾着湿热的暑气。
　　本乐季云港交响乐团的闭幕式音乐会已经结束。但暑假正式开始前的年度考核，仍旧让新人小提琴手叶予声捏了把汗。
　　虽然手握云港音乐学院本硕毕业的优秀学历，但叶予声是否能通过试用期成为正式乐手，完全取决于这次考核的结果。
　　叶予声下班后直奔第二小提琴声部排练的琴房，将厚厚的谱子在谱架上一字排开。
　　她决定先研究如何把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的华彩段表现得更加宏伟孤独，为此想了好几种不同的指法。
　　正当她练得入迷，琴房的木门却忽然被叩响。她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琴前去开门，却对上了一双充满英气的眼睛——正是云港交响乐团的常任指挥江寒。
　　深棕色的头发随手扎成蓬松的发髻，发簪却是一根指挥棒。身着米色的麻质薄衬衣和白短裤却搭配彩虹条纹的足球袜，明艳大胆的穿搭使她格外瞩目。
　　在话语权和地位无限向男性倾斜的古典音乐界里，江寒是一位非常少见的年轻女性指挥家。从美国辛辛那提音乐学院毕业后，她回国发展事业可谓蒸蒸日上。
　　虽然她比云交大部分乐手都要年轻，但她热情严谨的音乐风格和幽默毒舌、心直口快的性格都让乐手们心服口服。在排练中更是对叶予声这个新人非常照顾，也愿意耐心解答她的疑问。
　　“江指好……您怎么突然来琴房了？”叶予声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位上级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琴房的门口。
　　“小叶，怎么不接我电话？”江寒扬了扬细长的眉毛反问道。
　　叶予声慌忙查看手机，只见屏幕上躺着三个未接电话，她只能连声道歉。此时，她才发现江寒身后还跟着一位身材高挑的陌生男子。
　　“我本来想让你来办公室找我。看你一直不接电话，只能亲自来找你啦。”
　　江寒领着那个男子走进室内，顺手掩上琴房的门，一屁股坐上钢琴凳，认真注视着叶予声：“别太惊讶，你要当二提代理副首席了。”
　　“什么？！”叶予声头脑一片空白，手里的琴弓应声落地。心脏在胸腔里像只不安分的兔子般横冲直撞。
　　职业交响乐团向来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可刚入团连试用期都还没结束的自己，既没有任何资历，实力也称不上顶尖。自己何德何能，可以坐在云港交响乐团二提琴副首席位置上带领这个声部呢？她几乎可以听到以前带领她的前辈们坐在后排对她指指点点的声音。
　　“江指，为什么是我呢？这泼天的好运，我也不一定接得住呀。”叶予声苦笑着自嘲。
　　“黎姐姐要求卸任副首席了。你们声部现在青黄不接，老油条天天划水，小的又刚入职没多久，都不知道上哪去找个新的副首席……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把这个机会给你，也是为了给你们声部培养后继力量！”江寒鼓励地拍拍叶予声的肩膀。
　　江寒看上去雷厉风行，但总是做足了功课权衡利弊才进行最终决策。作为指挥家，她显然非常了解每一位乐手，也愿意扶持新人，而非囿于乐团论资排辈的风气。
　　叶予声想起自己的启蒙老师说过“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丑”。既然这样一位指挥家在深思熟虑后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那么自己就应该尽全力把握它，就算一开始不能胜任也没关系。
　　叶予声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谢：“谢谢江指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我话还没说完呢。等你通过了年度考核之后，才会正式公示职位。你要是没考过，相当于没通过试用期，只能办离职滚蛋了。”江寒的话语铿锵有力，“可别给我丢脸啊！彭首席可是反对我选你的，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
　　“那是自然，我立马就开练！”叶予声这才想起刚刚不小心把琴弓摔了。正欲弯腰捡起，却见琴弓已经被那位一言不发的男子拿在手中，轻轻递到她手里。
　　她这才把目光转向他——微鬈的黑发，一双温润含光的眼，自然地流露出儒雅的气质。白衬衣在他练得有些壮实的上半身稍显局促，袖子被他随意绾在手肘，露出肌肉分明的有力前臂。右手手腕处戴了一块电子运动手环，显然非常自律。
　　最引人注目的是背在他身上的长方形银灰色琴盒，外壳的油漆已经磨损剥脱，贴着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的蓝色校徽贴纸。
　　空气中悄然弥漫着古朴的松香气味，让她想起云港音乐学院年久失修的旧琴房。
　　“忘了介绍，这位是新入职的二提首席辛勉，毕业于茱莉亚音乐学院。我来这里找你，刚好也顺便带辛勉参观一下我们的工作环境，他也可以顺便认识一下新乐季搭档了。”江寒介绍道。
　　“你好，我叫叶予声。希望我可以通过考核，顺利成为你的搭档！”虽然对方的履历很吓人，但叶予声并未露怯，热情地向他伸手。
　　“多多关照。”辛勉微笑，简洁地客套了一句。
　　两只饱经音乐洗礼的手用力地握了握，然后轻轻分开。叶予声注意到，他左手四根按弦的手指指腹间都隆起圆形的厚茧。相比之下，自己细嫩的小手就有些自惭形秽了。
　　“你俩作为同谱台搭档，不加个微信？我觉得小叶通过考核的概率很大。”江寒有意无意间提醒了一句，“要珍惜机会，多跟首席学习。知道吗？”
　　两人交换了微信。叶予声看了一眼他的头像——一张舞台上认真拉琴的黑白艺术照。
　　“还有一件事。下个乐季开始，青年乐团二提的指导工作也要交给你了！”江寒继续透露劲爆消息。
　　“什么？！”叶予声几乎要吐血了，“让我代理副首席已经够忙了吧！居然还让我去带那群小崽子。”
　　一年前刚离开校园的自己绝对不会想到，一年后的现在她将同时承担副首席职位和教学工作，像被架在火上烤。
　　“好了，你继续练吧！我再带辛勉去排练厅和食堂转转。”江寒朝叶予声道别，转身开门。
　　辛勉刚要转身跟上，却停下了脚步。他的目光落在叶予声写在谱子华彩段上的大字“孤独”，轻声开口：“我觉得你刚刚练的那一段可以在D弦上拉，声音更厚。毕竟，那是黯淡的a小调。”
　　“谢谢你！”叶予声醍醐灌顶，“等我通过考核，请你喝奶茶！”
　　“谢谢。不过，我不喜欢喝甜的。”辛勉微微一笑，嘴角两侧竟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他朝叶予声点头致意，转身跟着江寒离开了琴房。
　　门轻轻合上。叶予声立刻打开手机，激动地点开前任副首席黎静娴的对话框：“黎姐姐！没想到你卸任之后，副首席变成我了！”
　　这位黎静娴是云港交响乐团的元老级团员，也是叶予声在云港音乐学院的校友。她比叶予声大了快15岁，却总爱关照这个新人，愿意和她有说有笑打成一片。
　　“我早就猜到江指会选你了。”黎静娴的回复毫不意外，“她不在乎谁资历最深，只在乎谁有心想要拉到最好，不会放任那些老油条带坏声部的。”
　　“但是还得过了考核才行……”叶予声此刻又开始焦虑了。
　　“区区考核，怕它干嘛？你肯定能过。”黎静娴的语气异常笃定，“不过，等我忙完结婚的事，明年我就要考回副首席的位置咯！到时候的考核才是你要担心的。”
　　“那我肯定考不过你，嘿嘿。”叶予声发送了一个撒娇的表情包。
　　“说起来，你知不知道我们声部要来一个空降首席？”
　　“知道，我刚刚还见到他了！长得还挺帅的！”叶予声回忆起那对浅浅的梨涡，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可是履历能亮瞎眼的那种！不过我觉得他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读的第一个本科甚至不是音乐专业，而是R大的经济学。怎么会有人学习成绩和拉琴都是顶尖呢？”黎静娴感叹道。
　　“R大经济学？！”叶予声差点把手机摔了，“非科班出身还能考上茱莉亚，他还是人类吗？”
　　“听说还是单身哦，小予声要把握好机会。”
　　“黎姐姐不要再打趣我啦！我已经决定把练琴视作终身伴侣了，智者不入爱河。”叶予声看着黎静娴对自己的调侃哭笑不得。
　　黎静娴话锋一转：“对了，我还有个比较在意的事。他之前在国外混得可好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打算回国发展……你可以去网上查查他的资料。”
　　叶予声于是真的打开了网页，搜索词条“小提琴辛勉”——第一眼看见的，是观阳交响乐团一年前的音乐会介绍：“北国风光：新任首席辛勉演奏西贝柳斯小提琴协奏曲”。正好是她在练的曲子，难怪他对华彩的小细节那么有心得。
　　叶予声滑动屏幕——“辛勉曾以全额奖学金考入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是著名的Franz Zimmermann教授得意门生，曾在数个国际小提琴独奏比赛及室内乐比赛中获奖。他曾在美国担任职业交响乐团首席职务，受到多篇乐评的一致赞誉。今年起，他担任观阳交响乐团首席职位”。
　　交响乐团中，弦乐的首席和副首席需要共用一个谱台，一起带领一个声部，是非常密切的合作伙伴。能和这样一位履历光鲜的演奏家成为搭档共同带领一个声部，叶予声紧张又兴奋。
　　同时，她也感受到了和黎静娴相似的疑惑。凭借如此光辉的履历，这位新首席在美国的音乐生涯可谓风生水起，怎么就突然回国了呢？
　　根据公众号里他一年前才刚上任观阳交响乐团首席的说法，他在观阳交响乐团才待了不到一年，就来到了云港交响乐团，简直像一只迁徙的候鸟。他来到自己身边后，是否也会很快离开？
　　但现在想别人的事没有意义，自己的当务之急是通过几天后的考核。叶予声锁上手机屏幕，又投入到紧张的练习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