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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水井 ...

  •   军用吉普在山路上摇摇晃晃,重重碾过崎岖的山路,扬起灰黄的尘土。
      原主没经过军事训练,根本跟不上这种急行军的强度,贺正南盯着路面和前面人的脚后跟,早上吃下去的那点油饼早就被消化完了,饥饿感滚烫地灼烧在胸腹和喉咙,意识因为强烈的疲倦和饥饿变得缓慢、沉重。
      一恍神的瞬间,没有跟上前面的人,立刻被推搡了一把。
      贺正南回头,看见几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
      “鹤田君,哈哈,你就是那个东京来的鹤田吧?”
      “废物。”
      “走得这么慢,难道要让我们背着你吗?”
      贺正南慢吞吞地抬头看他一眼:“我不想被人背着腿还拖在地面上。”
      那人显然没料到他会回答,更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回答。他想了半天才明白鹤田正男是在嘲笑他个子矮,气得大骂道:“混蛋!”
      贺正南慢慢落在了队伍中间靠后的位置。
      他是观察那些被掳走的村民。
      从鬼子进村开始,短短两三天的时间,青壮们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鬼子把他们分成了两队,分别押着赶路,手上和腰上都绑着绳子,所有人捆成一长串,这样哪怕是安营扎寨的时候,也没办法分散逃跑。
      队伍里还有十几个妇女,贺正南伸长了脖子看,可是她们都披头散发的,他分辨不出里面有没有秋兰。
      他假装掉队识图靠近她们,立刻遭到日本兵的呵斥:“走开!”
      “跟上队伍!””
      走了大半天,山路变得平坦开阔,路边有流水的声音,队伍停下来修整。
      队伍四散开来,长时间行军、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兵像一滩滩臭泥一样瘫在了地上。
      “鹤田,你去哪里?”
      贺正南头也不回地朝离他们更远一点的地方走去。
      四、五棵几人才能环抱的松树零星错落着,树下有一片个头极小的蘑菇特别眼熟。
      贺正南不动声色地挪近了,假装整理鞋子,仔细端详。
      浅肉粉红色的菌盖上有褐色至暗褐色的鳞片,呈近同心环状排列。
      作为一个食品专业的学生,他学过菌菇辨别,能确定这就是含有剧毒的肉褐鳞环柄菇。
      但这群小鬼子,就未必认识了。
      这一片山林里有毒蘑菇……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一群鬼子,突然有种手无寸铁的人发现了秘密武器的兴奋。
      鬼子虽然粮草充足,但改不了烧杀抢掠的习惯,走到哪,自行“补给”到哪儿。
      假如,能想把办法把毒蘑菇混入鬼子的“补给”里……
      他强忍着激动,蹲下身子,刚准备洗把脸,几块石头砸到他面前的水面上。
      陌生脸的日本兵在他几米远的地方,一边取水一边哈哈大笑。
      “大学生,给你洗洗脸,闻着都馊了!”
      贺正南一时无法反驳,因为知道他自己确实挺脏的。
      原主本来就是从山里被人捡回来的,命都快没了谁敢折腾着给他洗澡,所谓的意大利定制的衬衣,领口处手工绣上去的字母都变成黑色的了。
      如果不是天气太冷,他简直想跳进河里好好泡一下。
      他拘了一捧水洗了洗脸,嗓子干得发疼,想喝一口,但是又停了下来。
      “……避免饮用生水。尽管野外水源清澈,但生水可能被病菌污染,增加患病毒性肝炎和肠炎等疾病的风险……”
      当初上课时还在想,现在除了去有泉眼、瀑布是景区,想尝尝大自然的“原滋原味”,不然谁会特意接生水喝,但眼下却真的身在除了大城市其他地方几乎不通自来水的年代了。
      但其实细菌、寄生虫都在其次。
      这条小河上游的几个村庄才遭了鬼子,日本人不会好心把所有的尸体都焚烧、掩埋,很多都是直接扔进地里、河里。
      贺正南果断放弃了喝水的想法。
      反正理论上来讲,他只是半天没有喝水而已,离脱水还早得很。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刚才蹲在河边喝水的日本兵后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子,差点被抽得一头栽倒河里去。
      铃木彦破口大骂:“混蛋!难道你们进入军营都第一天,长官没有告诫过你们,不允许在野外饮用生水吗?”
      他走过去,接连踹翻了几个蹲着取水的日本兵。
      “难道帝国的勇士连区区口渴都无法忍耐吗?”
      鬼子上下级之间是绝对的尊卑关系,被打的这个是个最低等的下等兵。
      铃木彦这样的尉官,别说是扇他几巴掌,就是把他打个半死,最多也只会被训斥几句。
      被铃木彦打了,连他们大气都不敢出,重新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说道:“嗨依!”
      “你也喝了?”
      贺正南冷冷地回答道:“我从来不喝生水。”
      傲慢又嘲讽的眼神实在令人恼火。铃木彦骂道:“你是女人吗?必须要喝热水?”
      他想一鞭子抽过去,又意识到这只是个学生,不是军人,他无权管理,只能继续炒嘲讽他:“娇生惯养的废物!”
      直到他走远后,贺正南才听见有人小声抱怨道:“给水班和给水车都随主力部队开往吕城沿线了,难道要我们渴死吗?”
      “他们有清酒可以喝,当然不会被区区的口渴打倒了!”
      急行军导致体内水分大量流失,短暂的休息时间来不及起锅烧水,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等待着前方或许存在的水井。
      所以哪怕顶着殴打和辱骂,仍有一大半的日本兵迫不及待地喝饱了水、装满了水壶。
      行进了约半个小时后,抵达了一处村庄。
      一处透露着不祥死寂的村庄。
      静悄悄的,没有炊烟,没有人影,甚至连鸡鸭的吱嘎声都没有。
      村口摞起了一堆尸体。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小孩的,完整的,残缺的。
      就这样赤裸裸的、胡乱的交叠在一起,形成了圆锥形小山形状。
      指着那刻意被堆起来的尖顶,怪笑道:“哪个恶趣味的家伙,把盛盐堆在了这里?”
      “虽然不是洁白的盐粒,但人肉或许也可以辟邪吧!”
      池田茂下令自行“补给”,于是一群野兽吼叫着冲进村子,一片沉寂的村庄又遭了第二遍战火洗劫。
      “哈,一个活人都没有,这是谁的手笔?”
      “可能是长谷中队吧。”
      “真可恶,我们竟然只能拣他们剩下的东西,而且这个村庄里已经没有女人了!”
      贺正南想找口水喝,然而哪怕是看上去最整洁干净的院子,如今也是一片狼藉。
      东倒西歪的凳子、箩筐,唯一的水缸被砸坏了。
      男主人胸口中了一枪,但半个身子仍旧挡在门槛上,像是在阻拦什么人进入,屋子里躺着一男一女两个老者,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
      贺正南深吸一口气,顶着那些疑惑的、轻蔑的、不可置信的目光,把他们背到了院子里,整整齐齐地放好,又从院子里搭起来的木杆上扯了几件干净的衣服,盖住了他们的脸。
      池田茂的眼神如影随形,像淬了毒的毒针扎在他身上。
      “鹤田君,你在做什么?”
      “如阁下所见,给他们收尸。”
      “他们只是一群愚昧卑贱的农民!
      “是啊,您也知道他们只是农民!”
      贺正南忍无可忍,大声反驳道:“日本政府在明治三十二年、明治四十年批准并加入的《海牙公约》里,明确提到过禁止屠杀平民。那么,面对这一地的尸体,少佐阁下竟然在质问我而不是您的同僚在做什么?”
      “鹤田正男。”池田茂脸上的肥肉止不住地哆嗦着,暴怒的红在肥腻的沟壑间攀爬蔓延,手中的指挥刀重重地砸向地面,“你最好祈祷你真的没有参加过任何政治活动。刚才你的这番话,如果是在东京,你已经被送到监狱里去了。”
      “你还真是牙尖嘴利,那么,你可以猜一猜,像你这样的知识分子,有多少能在法庭上成功为自己辩护,有多少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就死在秘密监狱里?”
      贺正南沉默了一瞬。
      差点忘了,军国主义的屠刀不仅伸向亚洲,对内屠杀日共和反战组织时一样不会心慈手软。
      池田茂见状,以为他被吓住了,趁机恐吓道:“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论调,否则我会亲自写信向东京帝国大学询问你是否留有案底。”
      但贺正南只是冷漠地转过脸去:“阁下请便。”
      这样无所畏惧的态度令池田茂更愤怒。
      但内心深处,却对对于鹤田正男一直不肯提及的家世愈发顾忌。
      他默默打定主意,等安顿下来,发报询问关系好的同僚,东京鹤田家族是低调的老牌贵族,还是新起的财团新秀?
      其实鹤田家族本身没有政治资本,原主父亲鹤田健一是东京数一数二的出版商,但除了有钱一无是处,发家主要靠原主母亲,前田枝子家的势力。前田家是老牌军事贵族,枝子的关系最好的哥哥前田勇平在关东军任职,职务很高。
      他们写信给催促原主回国,也是因为得到了前田勇平许诺。
      只要原主愿意读军校,毕业之后立刻可以在关东军中安排职位。
      贺正南只通过各种方式给池田茂“我上面有人别随便杀我”的暗示却不明说身份,是怕万一真联系上了,鹤田家族派人接他回国。
      所以上次写信,留的地址也是假的。
      至于池田茂的恐吓,贺正南觉得威胁并不大,因为前田健一本身是出版商,和负责搞审查、镇压的特别高等警察——也就是所谓的“特高课”——关系很熟。退一万步讲,就算真被抓回国,鹤田正男一没有前科,二不是日共,只要家里有钱,捞人不成问题。
      村子另一头也空回荡荡的,但石磨旁边有处水井,四周看着也干净。
      贺正南好不容易找了个木桶准备汲水,往下一看,却看到水面上漂着人影。
      不是他的影子。
      他趴在院子里吐得天昏地暗。
      他已经见过死人了,但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冲击。
      一双双伸向井面的胳膊。
      一层层沉沉浮浮的、飘荡着的头发。
      他大概这辈子都不敢看井了。
      可能是他的动静太大,很快把人招来了。
      小岛健嘟囔着“好恶心”,解下来身上挂着的水壶递给他:“你喝这个吧。”
      近藤侧过脸看了眼井口,微微皱眉,得出一个结论:“这口井不能用了。”
      与惨烈场景格格不入的、非常平静的语气,平得贺正南很想一刀捅死他。
      “鹤田君,这些女人并不是皇军杀的。”可能是他眼里的憎恶完全掩饰不了,近藤注意到了,主动开口道。
      “因为这些人是头朝上跳入井中的。”近藤一脸认真地解释,“真正想要投井的人会选择头部向下的姿势,因为井内空间狭窄,头部向下可以限制身体在井内的活动,减少生还的可能性。”
      “我猜,或许这些女人是想藏身水井中暂时躲避,只是非常不幸地没有等到接应她们的人,最后体力耗尽遇难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这样说,会让你心里舒服一些吗?”
      听上去简直有种在为对方着想的善解人意了。
      可愤怒不会被侵略者的解释消解,反只会愈发炽盛。
      比起在一旁看热闹的铃木彦,比起那种直白的残酷嗜血,这种被斯文体贴的糖衣包裹着的理智冷血更令人毛骨悚然。
      贺正南知道她们不是被杀害之后又被丢进去的,也知道她们投井不是为了自杀。
      因为井里还飘着几朵被啃食过的野菊花。
      ……她们是觉得井里太黑太暗,所以藏进去的时候,特意采了花草作伴吗?
      她们是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家人来接,实在太饿了,才去吃那些花草吗?
      贺正南不敢细想。
      他看向近藤,质问道:“那么她们为什么要躲进井里呢?”
      回答他的是更加大声的笑。
      而铃木彦似乎对见证一个“知识分子”被吓得惊慌失措这种事乐此不疲。贺正南愤然离开后,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鹤田君实在是太有趣了!”
      “的确。”近藤兴致勃勃地说道,“这简直像一个社会学实验,把一个文明人投入战争环境中,需要多长鲜血,才能把象牙塔里精致脆弱的艺术品重新浇筑为坚不可摧毁的战争机器?”
      铃木彦莫名其妙地看着平时稳重的人一反常态,疑惑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哈,这些词汇对于一个小学文凭的人来说可能过于艰涩了。近藤恰到好处地露出抱歉的神色:“一时的自言自语,阁下勿怪。”
      铃木彦不以为意。
      “比起你说的,我更好奇鹤田君这样的人怎么在战争环境中活下去,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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