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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小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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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洼庄驻扎点。
方脸浓眉、穿着土灰布衣裳的男人神色沉重,他把一副地图在桌子上展开。“日军第五师团集结了几万人,大举进犯吕城一线,已形成合围之势。目前仍有大规模日军向吕城一带移动,吕城危在旦夕。”
屋子里十几个人,人人拳头紧握,双目含泪,死死地盯着前方,几乎要将那标着日寇进军趋势的红色箭头的地图烧出一个洞来。
如今日寇正准备围困吕城,吕城是晋省的首府,更是梁浦铁路和正泰铁路的交汇点,是连接华北与西北的咽喉要地。吕城一旦失守,日军便可经铁路不断南下,华北地区局势将更加艰难。
不知又有多少同胞,要辗转于敌人的铁蹄之下!
不知是谁捂着脸哽咽了一声。
“同志们,不要垂头丧气。日寇的猖狂,是一时的,日寇的失败,是一定的!他们灭亡不了中国,我们也不会放弃吕城。”
“区大队传来的消息,说鬼子的三个中队,前两天摸到了莫村一线,目前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从以往章庄、里村的情况看,鬼子是要抓壮丁,修筑工事,为攻打吕城做准备。”他扶了扶圆框黑色眼镜,指着地图上标出来的一个地点说道,“区大队下达的作战命令,是在沿途设伏,拖慢鬼子行军速度,为城中老百姓撤离争取时间。
日本人根本不把人当人看,他们把双宵寺改成劳工营不说,甚至把庙里的石头木头拆下来修炮台,随意殴打僧人。
那些被抓去的青壮,一天就给一顿饭,进度稍慢就被拳打脚踢,死伤不计其数。
众人都听得激愤,纷纷摩拳擦掌:“政委,下命令吧!”
“政委,俺想去伏击鬼子,非得把他打回小岛上去!”
政委一一分配了作战任务后,环视一圈,点名道:“戴蓁蓁。”
“到!”
人群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应答,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站了起来。
哪怕只是梳着时下最朴素的麻花辫,也难掩明丽的长相,反倒把她衬得愈发直爽大气。
“你是有多年斗争经验的老党员,对吕城又熟悉,组织有个严峻的任务要交给你。”
戴蓁蓁两条辫子一甩,抬起头,坚定地答道:“请组织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好,组织现在决定,由你返回吕城,长期开展情报工作。你有三个任务,一是在日寇进入吕城时,借助你在吕城女高的教师身份,尽可能保护学生,尤其是女学生;二是在必要时刻掩护电台和其他同志穿撤退;三是尽可能打进敌人内部,搜集情报、开展锄奸,夏草同志会配合你。”
程政委说完任务,温和地问道:“你有什么顾虑没有?有的话一定要提出来。”
“有!”戴蓁蓁大声回答道。
她指了指程政委腰上别的崭新的王八盒子,歪着头笑,大大方方地说道,“政委,我要保护学生,要杀鬼子汉奸,手里没枪可不行。”
众人一下子笑起来,原本愁云惨淡的氛围被冲淡了些,大家又振奋起来。
“你啊你,行,这把枪配给你。”程政委取了枪,笑呵呵地往桌上一拍,“让小李领着你去,多给你配几发子弹。”
戴蓁蓁把枪小心地放到了腰间的蓝色挎包里,敬了个军礼:“谢谢政委!”
旁边一个男同志,眼馋地盯着那挎包不舍得移开眼睛:“政委可真大方,小戴同志呀,你可得爱惜着用。”
另一个男同志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咱们小戴同志是有八年党龄的老党员了,枪用得比你好。她在东北抗联杀鬼子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家里种地呢。”
还有人帮着说话:“再说了,这枪还是蓁蓁缴获的呢。”
戴蓁蓁对着刚才眼馋的那人说道:“肖同志,听说鬼子指挥官更喜欢用勃朗宁,等我以后我缴获了送一把给你!”
肖三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想到戴蓁蓁的履历,程政委脸上担忧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他拍了拍戴蓁蓁的肩膀:“时间紧急,你现在就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是!
“好,散会!”
“小戴同志、小戴同志,等等,等等。”戴蓁蓁刚走出开会的屋子,便被叫住了。
金凤娘扶着墙慢慢走了过来,她拿着一个花布包裹,打开来递给戴蓁蓁:“小戴同志,天凉了,把这个带上吧。”
是一条毛线围巾。
尽管已经有些年头了,但看得出做工很好,连一个开线的地方都没有。
“这是你金凤姐好几年前托人买来的,听说是从南方大城市的货,说是等着银花成亲的时候让银花戴着,风风光光地出嫁。现在,用不上了。”
金凤嫁去了里村,前些日子刚生了孩子。
金凤娘身子不好,银花替她娘去照顾月子,正赶上鬼子在屠村。男人被抓了壮丁,姐妹俩被鬼子糟蹋死了。
可怜刚出世的孩子,听说让人用刺刀挑起来,那么小的孩子,血淋漓了一路。
金凤的公婆看到就疯了,不管不顾地冲上来要抢孩子,最后也被暴怒的鬼子开枪射杀了。
戴蓁蓁握着那条围巾,那围巾薄簿一条,却又承载着深沉的血和泪。
她哽咽道:“婶子,这是金凤姐留给您的念想,我不能要。”
金凤娘却一定要她收下。
“不,你戴着它,你戴着它去吕城杀鬼子,就当是给你金花姐、银花妹子报仇了。”
那是比鲜艳的红更深沉的深红色,如血海,如红霞,如朝霞一样包裹了她。
金凤娘颤巍巍地说:“不,俺老了,但俺不能守着这个念想天天哭。俺得好好活着,哪怕多给你们多补两件衣服,多纳一双鞋,你们穿着,多杀几个鬼子。”
“铁柱今年十五,等他十六了,俺就把他送到你们里去。他是家里的男娃,他得给他两个姐姐报仇。”
她往她挎包里塞了几个鸡蛋一把红枣,又扶着墙走了。
戴蓁蓁捧着那条围巾,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挎包里的鸡蛋轻轻磕碰着枪口,发出咔嚓的声响。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双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戴蓁蓁抹干净眼泪,立正站好,正色道:“政委。”
程政委牵了一匹马来。
“咱们的人只能送你到祁家坳附近,但你要到吕城,一定会经过莫村一带,那边情况不明朗,虽说你有伪装的身份证件,但有匹好马还是非常重要。”
戴蓁蓁爱惜地抚摸着马脖子:“放心吧,程政委,我白天休息,夜里和凌晨赶路,这样遇到鬼子的几率最小。”
“真遇到了也不怕,山路比雪地好多了,以前在东北的时候,我一个人一把枪就能穿过鬼子几十里的封锁线,把一队鬼子甩在后头。”
程政委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岁时就扛着枪加入抗联的姑娘,眉目难得舒展。
她刚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老上级说给派给他们个经验丰富的小战士是开玩笑,实际上是给他们配了个宣传干事,因为这女孩太漂亮,漂亮得让人头疼。
看着写写文章还行,杀鬼子?怎么看都不太像。
没想到来,她到的第一天,就让所有人下巴掉到了地上。
比身手,机敏灵活得像只兔子,几个大男人愣是近不了身。
比射击,和队里的神射手打了个平局。
尤其是倒挂在马上开枪射击,这一手把所有人都震惊了,从此再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自称会骑马。
听说她曾在关东军眼皮子底下,暗杀了石井部队的一个搞细菌研究的老鬼子军医。
作为同志和上级,他对戴蓁蓁十二分的信任。
但作为战友和长辈,他还是忍不住操心:“鬼子一旦进了吕城,吕城女高很可能停课了。到时候你要怎么开展工作,想好了吗?”
戴蓁蓁认真回答道:“我在吕城一年多,吕城的情况我都很熟悉了。以前满洲的时候,为了搜集情报,老师、护士、侍者、佣人我都做过,熟得很,就连鬼子的陆军俱乐部都混进去过,总有办法的。等稳定下来,我立刻向您汇报情况。”
莫村。
鬼子要离开,村里的妇孺眼泪和血迹还没擦干净,半夜就被驱赶到村头的张秀才家的院子里,在土灶台生活做饭。
几百个鸡蛋全被鬼子抢走了,女人们一边哭一遍用鸡蛋和面,一个老妇人在不停地磕头:“那是祖宗的牌位,求求你了,还给俺吧。”
抱着步枪靠在墙边监督她们做饭的日本兵用日语骂道:“滚开,蠢货,滚开!”
老妇人抓着他的衣服,哭喊道:“咋能抢了房子,连牌位都不给俺留下啊!”
日本兵不耐烦地一脚把她踢开,她却又挣扎着往回爬。
一开始是手掌撑着地面,爬了几步之后,体力不支,改为用手肘撑着地面,愣是追赶上了那日本兵的步伐。
“求求你,行行好……”
他们举起步枪,重重地砸了下去。
顺手捡起那两块沾了血的木板,扔进了灶台里。
哪怕拖出去很远了,还是能传来她的哭声。
回答她的是狰狞的哈哈大笑,仿佛在他们眼中这只是一场引人发笑的闹剧。
人尚且护不住,何况是牌位呢。
这样的场景几乎在每一处都在上演,在看得到或看不到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哭声。
贺正南被盘问到后半夜,从是否对中国人抱有同情心,上升到了贺正南所持有的政治立场。
近藤的审问很有技巧,步步紧逼,有那么几个瞬间贺正南甚至想直接回答说我来这里之前是个还没入党的大龄共//青团//员,要杀就杀,但他忍住了。
他答应过于老伯,至少要找到虎子和秋兰。
“关于我的政治倾向,阁下可以向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白鸟老师发报询问,顺便查证他有没有说过。”
池田茂的态度到直此时才终于有所软化。
他很惊讶:“难道你说的是东京帝国大学的白鸟哲也?”
贺正南很诧异他竟然知道出现在原主家信上的名字。
原主不关心政治,只是上过白鸟哲也的课,而贺正南接收他的记忆,只知道这个老教授是系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所以刚才试着提到了一句。
没想到池田茂却一反常态,似乎对这个教授很是熟悉,甚至因此改变了态度。
所以贺正顺着池田茂的话,半真半假地说下去:“这份地图就是在白鸟教授的帮助下完成的。”
他不知道的是,白鸟哲也在军方,尤其是激进派心中很有地位,他是中国问题专家,据说“满铁”离不开他其一手推动。他曾因为精通中文而为大本营服务过一段时间,最关键的是,此人曾经是天皇的东宫侍讲。
也正是因为此,原本打算给鹤田正南随意安个罪名的池田茂不得不慎重起来。
毕竟,白鸟哲也虽然是个文人,但在东京政坛很有能量,如果他的学生突然在中国被杀,一定会引起一些风波。
池田茂站起身来,换了一副客气的语气:“白鸟哲也先生是大日本帝国皇军最亲密的朋友,既然是白鸟教授的学生,我们有义务护送你到吕城。到达吕城后,阁下再自行决定去处。”
贺正南走出指挥部时,日本兵们已经开始了下午出发前的“修整”。
以活生生血肉为养分的“狂欢”。
“真倒霉,好不容易轮到我。”一个日本兵靠着土墙,狠狠抽了口烟,骂骂咧咧道。
“听说这女人还打伤了青江君,哈哈哈,青江这小子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
两个日本兵看到贺正南,突然交换了个眼色,扔破布口袋一样从院子里扔了一样东西出来,就落到路过的贺正南脚下。
贺正南像被定住一样,停下脚步。
是个人。
蓝底白花的褂子,手臂毫无生气地被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短发。
不是秋兰。
凌乱头发遮不住颈侧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不难想见她当时是何等的绝望和决绝。
她脸上毫无血色,早已断了气,拳头却仍旧紧紧攥着。
滑溜溜的黏腻视线泥鳅一样爬过他:“这不是东京帝国大学的高材生吗?怎么样,和我们一起开开荤吧,这堂课你们的教授教过没有?”
贺正南置若罔闻,蹲下身子,试着把她的手掰开。
原来拿来割腕的是一块碎片。
一块镜子碎片。
贺正南想到秋兰说起的那个和她亲如姐妹的翠莲嫂子。
她的陪嫁里,有一面镜子。
贺正南平静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不是对着人的愤怒,更像是打量某种未开化的、被恶劣本能操控的动物。
黑田嚷嚷道:“看那高傲的样子,他在清高什么?他看我就像在看一只早知道发情的牲口。”
“黑田君,难道你不是吗?我猜这个中国女人被你特别关照时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哈哈哈哈哈,这将是我得到的最高评价!”
贺正南默默攥紧了拳头。他必须得尽快确认秋兰在哪里。
小岛健送来鸡了蛋烙饼,这次贺正南吃得很快,很多,他必须得吃饭,否则没体力逃出去。
鬼子出发时,带走了扬场上的青壮,还带走了几个女人。
没有秋兰。
他不知道秋兰是那天逃掉了,还是已经……
贺正南被迫跟着近藤等人走,但逃离的想法更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