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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初遇 ...

  •   在战争中存活下去很难,比起赶路,更困难的是睡觉。
      在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村庄中修整之后,池田茂命令继续赶路,天黑时,行至管涔山。
      十一月的北方秋夜很冷,贺正南既没有行军帐篷,也没有被褥和毯子,只能靠近离火堆最近的地方取暖。
      小岛健倒是“友好”地表示可以和他挤一挤,贺正南谢绝了。
      “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有洁癖。”
      这话乍一听什么说服力,穿着灰不溜秋的衬衣和棉袄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有洁癖,但由鹤田正男说出来却莫名可信——一个宁愿渴着也不喝一口生水的人,一个吃水煮黄牛肉会呕吐的人。
      小岛健也没恼羞成怒,反而开玩笑说,你们有钱人家的孩子大概是喝露水长大的。
      贺正南没再搭话。
      其实洁癖更多是精神层面上的,主要是看和谁。上辈子贺正南也是娇生惯养,但衣服有时候一个宿舍都是混着穿,摸到哪件穿那件。
      但现在,太他妈恐怖了,和鬼子挤一起,贺正南宁愿和一只两米的蟑螂一起睡。
      生起火就有了热水,贺正南左右张望着,他知道被掳来的村民几天了连口热水都没喝过。
      “天杀的小鬼子!”
      “小鬼子,你们不得好死,啊!”
      远处隐约传来枪托击打到□□上的声响。
      还有变了调的惨叫声。
      贺正南的眼神止不住地往那边飘,近藤顺着他他的视线看过去,被麻绳绑着、七零八落倒在泥地上的人在挣扎,在哭喊,在咒骂。
      而他语气淡漠地像是聊起今天的天气:“难道你不觉得他们就如同野草一般,卑微却富有生命力。”
      “怎么杀都杀不完。”铃木彦从帐篷外走进来,他吃得油光满面,抹了把沾着油星的嘴,接话道,“除非一把火烧了,嘿,鹤田君,中国是不是有句古诗,什么野火之类的。”
      贺正南冷眼看着他,不搭话,他便气冲冲地砸了块泥巴过来:“问你话呢。回答我。”
      粗鲁的作态令近藤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想必铃木桑说的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一首唐诗。”
      竟然懂唐诗。贺正南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迎着贺正南诧异的眼神,近藤自得一笑:“我也爱读唐诗。”
      “我倒觉得,他们更像野火。”
      贺正南捏紧了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理智告诉他应该假装漠然,否则迟早会招来怀疑,但他情感上实在无法接受同胞——管他原主到底是哪国人,贺正南坚定自己就是中国人——就在眼前受难,自己却冷眼旁观。
      他站起来,看向比较好说话的近藤:“我可以给他们喝水吗?”
      近藤笑起来:“鹤田君,请便。但是只能给女人喝。池田阁下更希望她们能够活下去。”
      铃木彦扯开紧扣着的军装领子,往毯子上一坐,嘲讽道:“天真愚蠢的傻瓜,迟早会害了自己。”
      “近藤中尉命令我给他们一口水喝。”
      负责看守的两个士兵证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用细树枝剔着牙,闻言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收起枪放他过去了。
      贺正南提了一只铁桶、一个粗陶碗,走向看上去最虚弱的一个人,陶碗盛了半碗清水递到她嘴边。
      她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
      她家里的丈夫孩子都被杀了,自己又被鬼子殴打欺辱,又悲又怒,又渴又饿,几乎已经半昏迷,只不过是想着还有年迈的父母公婆不知下落,所以硬撑着一口气没死在半路上。
      斯文俊俏的一个人端着水,她也顾不得多想,本能地低头喝水原以为喂他水是要拉过去欺负了,没想到
      又蹲下身子,舀了半碗水,
      “慢点喝。”
      贺正南观察四周,吃饱喝足的鬼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没有人注意这边。
      他压低声音问:“姑娘,你见到过秋兰吗?”
      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看着也眼生,
      听到他问秋兰,她才想起来,于老叔家救了个南方来的学生,可能就是眼前这个了,她摇头:“没见过,俺们没被关在一起。”
      她是这些女孩中看着最冷静的一个。贺正南想了想,偷偷把一小块锋利的镜子碎片塞给她。
      是那天被丢到他脚下的那个姑娘手里攥着的那块碎片。
      当时他悄悄藏到了自己袖子里,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一刻,但现在看来,还有更大的用处。
      “你们把绳子割开但不要完全割断,不然鬼子会看出来。”
      女孩一下子睁大眼睛,紧紧把那碎片握在了手心里:“你要救俺们?”
      贺正南点了点头:“我尽力而为,你如果哪天下午听到三声布谷鸟叫,那晚上别睡得太熟。鬼子只派了两个人看守,我会想办法解决他们。”
      顿了顿,又看着她的眼睛道:“好好活下去。”
      旁边的女孩抓着他的裤腿,挤出干涩沙哑的声音:“水…”
      贺正南半跪在地上抱起她,一只手托着她的脖子,一只手稳稳地端着碗把水送了进去。
      “你见过秋兰吗?”她喝饱了水,这才虚弱地开口:
      “俺们村里,还能走路的女人,都被带来了。”
      贺正南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还是不死心,借着喂水,问了个遍,有个一样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听到这个名字,呜咽起来。
      “秋兰,秋兰她,她都跑出院子了,又折回来救我们,结果被鬼子发现了。”
      “他们,他们把她吊在树上打,打得她两只眼睛里都是血,都是血,头上也全都是血……我不知道秋兰姐是不是还活着,她本来可以跑出去的……”
      贺正南问道:“他们开枪了吗?”
      女孩愣了愣,摇头:“没有,他们进那个院子时不带刺刀,也不带枪。”
      没有致命伤,也许还有救。贺正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敢哭得太大声,怕招来鬼子,咬着手背小声哭:“俺不想被送去双霄寺,听他们说,进了双霄寺的女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的。”
      贺正南深吸一口气,滚烫的愤怒、同情和绝望如岩下火浆般堆积在胸口,他的喃喃自语都在发抖。
      他重复着,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一定会救的。”
      “一定会救的。”
      贺正南分神想着秋兰的事,没留意手边躺着的人听到动静突然睁开了眼睛,不管不顾地咬了上来。
      “俺咬死你们!”
      疼得贺正南不由得闷哼一声,感觉骨头要硬生生被咬断了。
      抽出来的时候,半个指节都在留血,他不得不站起来找绷带。
      大概把他当成了鬼子或者汉奸。
      绷带自然是没有的,他那背包里除了一本《李太白集》、几张地图和一本笔记之外,一点有用之前都没有。
      碘伏和酒精这种在战时无比宝贵的东西,鬼子那里就算有也不会给他用,贺正南很识趣地没有去问,而是从三浦那里要了点烧开的开水,简单冲洗了一下伤口。
      贺正南看了一圈,路边有止血的
      贺正南本来想拔了碾碎涂伤口上,转念一想,不能暴露他懂这些,于是硬逼着自己举着受伤的手指坐回去。
      “现在知道同情心是最没用的东西了吧,高材生?”
      幸灾乐祸的语气。
      贺正南看向他。
      铃木彦转了转脖子,咧嘴一笑:“我把她的脑袋砍了下来。”
      他生怕贺正南想象不到那个场景似的,兴致勃勃地举起双手在半空中做了个砍的动作,“就这样。她的脑袋像西瓜一样滚出去很远,到死眼睛都没有闭上呢。”
      贺正南气息一滞,心中那股躁郁之气烧得更甚。
      “我的父亲对我说,你什么时候拥有第一个女人、什么时候杀了第一个人,你就是真正的长大了。”他兴奋地笑着,眼角的笑纹像是蛆一样扭动着,“所以那一天,我彻底成为了一个男人。”
      “高材生,你有过女人吗?”他暧昧地扫过贺正南的脸,“你应该谈过恋爱吧,帝大的女孩,是不是比一般的女孩更柔软?”
      贺正南手指疼,她咬下去的时候是用了全力的。
      但心里某处更是撕裂般的疼。她经历了多少苦难,发生了多少惨剧,才让一个半昏迷中的人都怀着那么深沉的憎恨与恐惧。
      而秋兰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的?
      是不是连活着,连憎恨的机会都没有了。
      北方深秋很冷,冷得贺正南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敢睡。
      凌晨的时候火堆差不多熄灭了,更是感觉风霜如刀直往领子里钻。
      这是鬼子一天中最松懈的时候,他爬起来,轻手轻脚向看押那群妇女的地方移动。
      站在坡上看下去,坡下僻那出静的地方,只有两个人看守,一个抱着枪靠在树上打盹,一个坐在地上,低着头,看样子也要睡着了。
      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就有一块大石头,贺正南刚弯下腰碰到石头,身后突然传来枯草残枝的翻动声。
      他几乎能感受到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幽冷的视线锁定了他。
      他屏住呼吸,强行压制住狂乱的心跳,装模作样地拍打两下石头,顺势坐在了石头上。
      “若非阁下停住脚步,在下还以为阁下打算悄悄离开。”
      有人从浓重的树影后走了出来。
      指尖一点猩红的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像是蛰伏野兽的眼睛。
      又是近藤。
      还真是阴魂不散。
      贺正南强作镇定:“我不认识路。我正是因为迷路才被困在山里,后来到了莫家村。”
      最高明的伪装就是实话实说。近藤似乎被他的坦诚打动了,按着手枪的右手也缓缓放松下来。
      他评价道:“沿着唐代诗人的足迹,由陕至川,非常伟大的计划。”
      贺正南冷声道:“可惜遇到了战争。”
      近藤并未因他冷淡的态度而尴尬,相反,他更有兴趣了。
      鹤田正男是一个奇怪的一个人。
      但比起唯唯诺诺、像狗一样被驱赶着上战场的懦夫,和连将要面临什么都不明白,却叫嚣着战争和荣誉的蠢货,近藤一郎宁肯与鹤田正男这样的怪人交谈。
      “你畏惧战争?”
      “没有人不畏惧战争。”
      “不,本质上你并不畏惧战争,你只是受到了惊吓。”
      贺正南觉得好笑:“阁下这番话似乎自相矛盾。”
      “不不不,并不矛盾。”近藤笑起来,“眼睛睁大、心跳加速、脸色发红、这是人面对危险时的生理反应,眼神冷静、面容平淡、举止从容,体现的却是心理状态。看到川鹤田君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对炮火感到惊恐,却并不畏惧这场战争。 ”
      月光在他侧脸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
      “手无寸铁地面对一支强大的军队却不感到畏惧,要么是敌人中最顽强的那部分,要么是自己人。但是一个出身名校、会讲优美的东京腔的年轻学生,怎么会是中国人呢。”
      贺正南哑然失笑。
      某种程度上来讲,他说的也不错。战争洪流面前,确实不觉得畏惧。
      因为他见过胜利的结局。
      属于中华夏民族的胜利。
      “说回你的伟大计划。”近藤抱臂而立,眼神戏谑,“昭和九年,蒋政府曾下令由成都平原向北打通大巴山,将公路修进陕西汉中,与西汉公路衔接。凿通九百里蜀道的川陕公路足以满足阁下的需求,何必苦苦追寻唐人的足迹?”
      原主一命呜呼的时候,贴在胸口的,除了东京寄来的家信,就是这本夹着古地图的《李太白集》。
      可能这就是最早的历史人物的狂热粉在朝圣吧。
      贺正南脱口而出:“或许只有沿着古驿道走,才能触摸到汉唐的月亮。”
      “汉唐、汉唐。”他口中喃喃着,复述了几遍,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芒,“在下也酷爱古典文学,大唐的辉煌确令人心驰神往。”
      “但是那终究只是过去。一千年后的现在,这片贫穷、落后的土地已经无法承载大唐的辉煌。说实话,来到中国后的所见所闻,令我感到失望。这样愚昧、落后的人民,要怎么再现大唐的荣光?放眼亚洲,也许只有大日本帝国能胜任这个角色。”
      贺正南听得心头火起。
      侵略者的屠刀上还路淋漓着温热的鲜血,他们怎么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番话?
      贺正南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天,想缓和一下愤怒绝望的情绪。
      可今夜星星都很暗淡,只有日军哨卡的火光在远处闪烁着,昏黄的光影勾勒出影影绰绰的工事轮廓,像不断长出獠牙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只待将这座北方重镇吞吃入腹。
      不知今夜又有几个村庄惨遭屠戮?
      不知今夜已又有几人做了刀下亡魂?
      那口吐不出的浊气梗在心口,连带着眼眶鼻尖都酸痛起来。
      贺正南正要转身离去,寂静的山林间,突然传来甩鞭子的声音。
      “驾!”
      远方被暗淡尘土覆盖着的灰黄山路上,隐约有道灰色的身影。
      骏马奔驰而过,马背上戴着红色围巾身影也变得清晰。
      “是个女人……哦,或许,还是个刚结婚的女人。”
      近藤拿出望远镜,饶有兴趣观察了片刻。
      他盯着那抹红,似乎在笑,但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超出了南部十四式的射程。否则的话,我们就可以请这位美丽的小姐一起过来看月亮。”
      贺正南顿时担忧起来。
      他有种奇怪的直觉,刚才策马疾驰而过的身影,身份并不简单。
      ——电视剧里,地下党的联络员不都是这样冒着枪林弹雨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吗?!
      他紧紧盯着近藤手上的望远镜,打断道:“难道隔得这么远,也可以看清楚长相?”
      近藤哑然失笑:“川村君,太过严肃了。我只是玩笑而已。崎岖的山路,阴暗幽静的山林,轻盈灵动如小鹿的女人,难道不会令川村君想起那句古诗么?”
      他闭席地而坐,闭着眼睛,手掌有节奏地拍打着膝盖,吟诵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自然应当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贺正南暗自松了一口气,嘲讽地看着近藤腰上挂得齐整的军刀。
      被炮弹削平的土堆,山下是累累白骨,如果真有山间之鬼,也要被人间之鬼吓得退避三舍了。
      “如今战局已推进至此地,此处是锦、陕交界,按照我军推进的速度,相信不日便可攻占陕省,待龟缩于川蜀之地的中国政府投降后,阁下由陕入蜀的愿望便可以实现了。”
      近藤把望远镜递给他,“鹤田君,你不妨抬头看一看。”
      他不停地喃喃自语,月光张牙舞爪地扑向原本如深潭般沉静的眼底,卷起惊涛骇浪,那张脸上笼罩起飘渺而狂妄的色彩。
      “盛唐的月亮早就黯淡了,而终有一日,日本的月亮会照耀在整个亚洲之上。”
      他已经极尽克制,但仍流露出不可一世的狂妄,然而下一刻,他却看到拿着望远镜的贺正南直直地望着那身影消失的的方向。
      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不是渴望,也不是赞叹,更像是一种奇异的、犀利的嘲讽,穿透山间潮湿的水气和迷雾,落到某个他看不到也触不及的终点和本质上。
      “……是吗?”
      这样的笑令人捉摸不透,近藤竟没来由地感到恐惧。
      “鹤田君,你在笑什么?因为看到了故乡的明月吗?”
      贺正南没有回答。
      贺正南看看不到日本的月亮,也无法向任何人描述,他在最艰难悲愤时,突然间看到了怎样的一幅盛景。
      马蹄踏过坚实的黄土地,发梢下,一抹热烈烈的红在飘扬着,仿佛天地间只余下黄和红这两种底色。
      日本人雪亮的刺刀曾在那个清晨撕碎夜幕,而如今天空又被一种充盈的、生机勃勃的力量缝了起来。
      他看见的是一轮明日,就在骏马消失的山路尽头,正火红而热烈、缓慢但坚定地从晦暗山间爬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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