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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强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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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寒交加、已经奄奄一息的老人,和守在他身边却不敢哭出声来的孩子。
天太暗,他们看不清的来人,只看到一个男人的轮廓,不像是小鬼子,但也不是他们熟悉的区大队里的民兵。
老村长挡住年幼的小孙女,颤巍巍地低喝一声:“谁!”
“别出声,我先把绳子割了。”
贺正南来不及解释前因后果,从口袋里摸出来偷藏的瓷碗碎片,试图割断捆着他们的绳子,却发现拿着瓷片的手都在哆嗦。
肩膀上黏黏糊糊的伤口随动作受到牵扯,一阵钻心的疼痛,苏仁怀疑是血和衬衣粘在了一起。
“你是谁?怎么自己过来了?”
贺正南忽略粗麻绳摩擦手掌带来的炽热感,低着头快速地割绳索:“我是于伯从山里救的那个学生。我趁他们不注意跑出来了。”
“那个南方来的学生!俺记得,虎子他爹把你背回来的。好样的!”
“您看到虎子了吗?”
纷纷摇头:“虎子?没见到他,是不是跟他爹关一起了?”
贺正南手一顿,又继续割起来。
麻绳割起来费劲,等到割开第一个绳索,手掌被划出血了。
先解开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干瘦老者,他急道:“这笨娃子。”
他抖抖绳索站起来,一把夺过那把瓷碗碎片,快步走到老村长跟前。
布满干裂伤口的老手摸着绳结凸起,利索地割了下去,抓着绳子一扯一拉,很快就把绑在老村长和他小孙女身上的绳子解开了。
老村长和他小孙女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捡了地上被鬼子踢碎的陶壶碎片,加入了割绳子解绳子的队伍。
绳索很快被解开,贺正南观察了四周,鬼子还没有发现这边的动静。
“快走!”
老村长没动。
“不能走,娃们还被关着呐!”
贺正南第一反应是,这里不是老人就是孩子,根本没有回去救人的能力,不管哪朝哪代,战争面前,老人和孩子都是应该被保护对象。
但是他看到了被火光映亮的那张老泪纵横的脸,突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布满皱纹的脸上每一道沟壑都被复杂痛苦挤满。是一边是他们的儿子、女儿,可一边是稚嫩的、颤巍巍的孙子、孙女——怎么选?
“村长,你说,咋办?”
“老哥哥,你发句话啊。”
苏仁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如果巡逻队没有派去救火的话,现在已经朝这个方向过来了。
“来不及了,赶紧走!”
村长花白的胡须抖个不停,他搂紧了怀里的孩子,语气痛苦,但坚定:“我们一群老东西,死就死了,但孩子不行。”
“我只问你一句,小鬼子会不会杀他们?”
“鬼子要攻打吕城,需要劳工修筑工事。”贺正南想起白天听到的命令,劝道,“壮年劳力对他们有用,他们就暂时不会杀,但他们逼着你们挖的大坑,是用来……”
他说不下去,但村长明白他的意思。
“好,我信你。”老村长把小孙女放下,深深做了一揖,“我们要是不走,就辜负后生冒死前来相救,某拼着一把老骨头,也把娃娃们养大。只要娃娃们不死绝,早晚有一天能给他们爹娘报仇!”
娃娃听到“爹娘”,“哇”地一声哭出来,又被老人紧紧地捂住了嘴。
树皮般苍老粗糙的大手捂着一张小脸,哪怕被憋得通红也不敢松开。
关押老人孩子的那间屋子后面,是鬼子下令挖出来的大坑,而大坑旁边,就是上山去的那片高粱地。
“莲他爷,还能走不?”
“走,走,莫扶我,背着娃娃!”
鬼子打断了秋收,地里的高粱还没有收割,密密麻麻遮天蔽日,人走进去便很难看见踪影。
老迈的爷娘,稚嫩的孩子,他们互相搀扶着,飞快地、有序地进入这片高粱地,像鱼儿游入大海,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贺正南松了口气。
村长背着小孙女走到最后,察觉到贺正南没有跟上来,回头问道:“后生,你不走?”
“我还有事要做,你放心,鬼子暂时不会杀我的,快走!”贺正南叮嘱道,“别去别的村子,别走大路,那里可能也被鬼子占了。”
“俺们就躲在山上,区大队有民兵,会来救俺们的。”村长死死地抓着他的袖子,“你咋能不一起走呢?万一被鬼子发现可就完了!”
贺正南急得额头冒汗,只能撒谎骗他:“我去放把火把屋子烧了,放完火立刻就走。放心吧,我腿长,跑得快,马上就能追上大队伍!”
“哎,哎,那好!那你记得,一直往前走,越往深处走越安全,别怕饿着,进了山,凡是系着红布条的洞口,都是藏着粮食的地方。”
贺正南折回来,把被火星引着了木头和稻草扔进了破茅草屋中,顷刻间,草屋内火光四起。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想办法穿过祠堂附近查看扬场的情况,走出没几步,迎面传来一阵交谈。
他顺势朝路边一滚,跳进了水沟里。
“村西的草屋也着火了,中尉,我们是否前去救火?”
贺正南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平静地回答道:“指挥官并未下达营救命令。”
“少佐阁下英明!毕竟里面都是对帝国无用老人小孩,一群废物。”
“哈哈,真是浪费了他们自己挖的死人坑。”那日本兵说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
拎在手上的钢盔反射出右边的沟渠里有个人。
“谁!”
四周响起了哗啦啦扣动扳机的声音。
贺正南捂着狼狈不堪地站起来,声音虚弱:“我听到外面有声音,结果被马撞水沟里去了。”
近藤审视的目光在贺正南藏身的水沟停顿了片刻,吩咐道:“你们两个,送他去池田阁下那里,其余人,跟我去村外围查看情况。”
“此处可能混进来了作乱的抵抗分子,请注意安全。”
“八嘎!”
惨白的汽灯挂在破败的房梁上,光线冰冷刺眼,将每个人照得毫无血色。
池田茂的脸左一块灰污右一片烟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狰狞,凶狠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这群土八路,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又是从哪里消失的!”
“给我仔细地搜查,村里到底有没有密道!”
不多时便有人跑着回来报告。
“报告少佐阁下,在几处民居里发现了密道,但不确定是否还在使用。”
池田茂咒骂道:“一定就是从这里潜伏进村庄的,这群狡猾的中国人!他们全都逃跑了!”
“报告!关押在村西的中国人被人救走了!”
“混蛋!”池田茂一拳砸在七拼八凑重新收拾出来的办公桌上,铺开的地图和文件被震得哗啦作响,“扬场上的青壮还在吗?”
“扬场的看守极为严密,没有人逃跑。”
贺正南被柴崎带到临时搭建起来的指挥部。
池田茂正在咆哮,土屋房梁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燃烧着疯狂怒火的视线突然投向贺正南,好像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
“鹤田正男,我怀疑你出于报复的心态,制造了这场爆炸!”池田茂的声音拔得很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气势汹汹的尖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嗡嗡作响,“你最好老实交待!”
他企图鹤田正男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到害怕、畏惧或是出于心虚而故作愤怒的夸张神色,然后并没有。
鹤田正南只是站在那里,仍旧用那种充满鄙夷的眼神看着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也不接受您的指控。”
“当时你在干什么?”
“我听到马匹受惊,试图去制伏,结果被不受控的惊马撞进了水沟。”
铃木彦显然并不相信他说的话,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你难道没有睡觉?怎么偏偏是你注意到马匹受惊,第一时间为什么不报告?”
“我一直有晚睡的习惯,因为我的老师告诉我,晚上更有助于阅读和思考。”
“其他人没有注意到,大概是因为他们睡着了。”
“我选择先尝试制伏它,是因为我上过马术课,我觉得我可以。”
池田茂脸上闪过愠怒的神色,他毫不留情地骂道:“愚蠢!狂妄!”
铃木彦喊了两个日本兵过来:“检查一下他的鞋底。”
鹤田正男这种少爷人设哪能任人拿捏,贺正南立刻反抗起来:“池田少佐,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把人当做嫌犯对待也太过冒犯了!”
他越是挣扎,池田茂就越觉得他可疑,铃木彦不由分说按住他半跪在地上,一个人动手去检查鞋子。
“难道您怀疑是我制造了这场爆炸?”
贺正南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晦气。
穿越了没几天,这是第几次被小鬼子摁在地上了?!
结果自然令铃木彦大失所望,皮鞋的鞋底沾着淤泥,没有面粉,他没有到过仓库附近,也完全符合他所说的,跌进了水沟里又爬了上来。
但池田茂抓脸色愈发难看。抓不到土八路,但总要有个替罪羊,否则他会颜面尽失。
“你说你被马撞进水沟中,你有什么证据?”
巧的是,贺正南有证据。
衬衣底下,一大片淤青。
屋子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池田茂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细长的眼睛像淬毒的针,死死地扎在贺正南身上。
“少佐阁下,这算是证据吗?”
池田茂示意把贺正南松开。
贺正南心中冷笑,这一脚也没白挨。反正那马估计被炸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死无对证。
他挑了挑眉:“要不,您去问一问那匹马?”
名叫铃木彦的中尉吹捧道:“爆炸来得很突然,黑风一定是感知到少佐阁下有危险,才赶来相救的。”
“少佐阁下,我去看过了,西侧看押点的中国人已经被转移走了。”有人掀开门上的布帘走了进来。
又是近藤。
贺正南不由得暗骂,真是阴魂不散。
近藤一脸严肃:“也未必如此。如果您留心观察就会发现,仓库中除了我军所使用形制的弹壳,没有其他武器的痕迹。”他手里拿着一把弹壳,对着灯光仔细比对,“然而八路军的武器良莠不齐,虽然不排除对方使用缴获我方武器的可能,但遗留弹片的数量和爆炸规模并不成正比。”
“更何况如果真的有一小股八路军,为何他们不尝试趁乱进攻扬场?”
“近藤一郎,你是一名军人,不是一名侦探。”池田茂本就被鹤田正南将了一军,心情暴躁,闻言粗暴地打断了他,“你的意思是,我不擅长观察,而且没有常识吗?”
“属下并无此意。”
“那就直接说出你的结论。”
“对方人数不多,甚至只有零星几个,或许潜藏在我们未发现的地道中。”
池田茂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无论如何,都要尽快离开这个村子了,倘若真如他所说,仍有八路潜藏在村中,时不时进行这种偷袭,他们将不堪其扰,甚至影响下一步的攻城计划。
“他们携带远程的、类似□□之类的武器,隐匿地从村西进入祠堂。所以他们没有尝试冲过祠堂进攻位于村东侧的扬场,而是选择在吸引皇军注意后,解救了被关押在茅屋内的老人孩子。”
村西。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贺正南的身上。
近藤似笑非笑地指了指贺正南的衣领:“当然,我的推断并非在指控一位穿着意大利手工缝制衬衣的大日本帝国世家子弟,会与穷乡僻壤的八路军有勾结,或是对一群没什么价值的人抱有不该有的同情。”
然而就在这时,被派去询问和鹤田正南同在一个院子里的小岛健的日本兵匆匆来报:“第一声爆炸响起时,小岛健立刻惊醒查看情况,那时鹤田正南已经不在附近了。”
池田茂的目光重新变得猜疑。
贺正南摊开手臂,冷笑道:“难道阁下是在怀疑我?你们曾不止一次对我进行搜身,我并未携带任何武器。准确地说,我连一个刮胡刀片都没有。”
近藤一直冷眼旁观着贺正南的辩解,直到贺正南摊开手臂,他突然快步走过来,抓起贺正南的手掌。
读书人的手白皙修长,掌心那道粗而深的血痕格外违和,分明是用力摩擦绳索后留下的痕迹。
四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只有汽灯燃烧发出的嘶嘶声。
池田茂问道:“这些伤口你做何解释?”
贺正南心如擂鼓,但他慢慢地直起身子,直视几乎将他穿透的锐利视线:“抓握缰绳留下的痕迹,少佐阁下。您的马,受惊之后真的很难制伏。”
池田茂的目光一寸寸地从贺正南肩膀、手掌上刮过,最后死死地钉在他的脸上。
“你的解释听上去天衣无缝。但是,在彻底排除你为这群中国人打掩护的嫌疑之前,你必须和我们一起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