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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面粉爆炸(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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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南心里藏着事,说话便有些心不在焉。
近藤看他精神明显不太好,便识趣地提出告辞。
贺正南在他走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两个喝得醉醺的日本兵哼着乱七八糟的调子,摇摇晃晃地走过。
“穷乡僻壤的酒,比不上菊正宗美味!”
“这里的姑娘,也比不上故乡的好。”
他捡了根枯枝,就在院子一角的地面上画简易地图。
日军占据祠堂充作临时指挥部,附近集结的人数最多,装杂物的仓库距离祠堂不远,如此近的距离,一旦发生爆炸必然吸引鬼子大部分注意力。
鬼子相当狡猾,把老幼和青壮分开关押,前者在村西,青壮在扬场,在村东。
画完之后又把看过的安全生产反面案例在心里过了一遍。
可燃性粉尘,有很多。
粉尘浓度,应该能达到。
点火源,这是难点。他怎么在鬼皮子眼底下在仓库放火?
密闭空间,这个要去实地看一下。
天色亮了,周围的营房响起了呜哩哇啦的声音,洗漱完毕的鬼子在集体背诵《军人敕谕》。
贺正南听得反胃,捂着耳朵躺下去。
从鬼子摸进村开始,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了。他只要一闭眼,扬场上的鲜血就不断地在眼前浮现。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有人把饭送过来,这人是池田茂的勤务兵小岛健,昨天晚上也是他来送饭。
见过一次后,他态度就热络起来,他长了一副憨厚朴实的长相,乍一看并不是影视剧里凶神恶煞的日本兵。
由于贺正南身份特殊,几乎所有的日本兵对他都相当不善,但小岛健却非常礼貌地鞠躬打招呼:“鹤田桑,早上好!”
如果没有战争,他可能是个有礼貌的好人。但是贺正南听到夜里巡逻和警戒的几个日本兵闲扯时说到,小岛家里五个兄弟全部参军,而他本人声称这一生最自豪的时刻就是七七事变的消息传回国内的那天,他迫不及待地挤进征兵处,抢在邻居家孩子前面报了名。
贺正南有一瞬疑惑,军国主义将人扭曲到了何种程度。贺正南不想和他多做纠缠,多说一句话就要控制不住脸上狰狞的表情,于是胡乱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贺正南走到院子里,对巡逻路过的一队日本兵说道:“我要见你们的指挥官。”
池田少佐差点枪毙了一个读书读傻、连自己是日本人都差点忘了的的大学生,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两个日本兵交换个眼色,其中一个小跑着离开了。
贺正南在赌,赌池田茂一方面没放下戒心,一方面又忌惮他名校学生的身份,所以不会对他搁置不理。
但以池田茂的傲慢粗鲁,不可能主动过来,所以一定会让他去祠堂附近。
去祠堂的路上,会路过那间仓库。
没多久他小跑着回来传话:“少佐阁下请阁下过去。”
脸色格外阴沉。
贺正南跟着他慢慢往外走,起初还很困惑这鬼子怎么看他格外不顺眼的样子,等到这鬼子回头呵斥他“还不快跟上”的时候才,贺正南才反应过来。
没有手机的年代,传完话再把贺正南带到祠堂那边,就意味着这鬼子来来回回要跑四趟。
虽然距离并不远,但鬼子显然对此很恼怒。
贺正南状似无意地开口:“难道不能使用摩托吗?”
这话正戳到冈崎痛点。
其他人在进行“射击训练”,或者寻欢作乐,只有他留下巡逻不说,还被遛狗似的来回传话。
他恶狠狠地说:“这个村庄地势崎岖狭窄,军马前行都吃力,摩托车怎么进得来?”
贺正南暗道,难怪前天夜里没听到抗战剧里最经典的那种日式挎斗摩托的动静,鬼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摸进来了。
这也意味着,在村外的开阔地带,比如去往县城的主路上,还有鬼子大部队。
才走出没多久,贺正南就看到四五个日本兵举着步枪,他们枪口下是被用绳子捆住腰捆成一串的老人和十几岁的小孩,但是没有虎子,他们都在奋力挖着坑。
一个直径约四五米的大坑,已经挖了五公分深。
随军翻译用极其蹩脚的汉语说道:“你们的,不要害怕,好好工作,皇军不会,亏待的。”
贺正南心里陡然燃起一阵愤怒。
这群畜生根本就是要他们挖一个死人坑。
挖完之后,这群老人孩子的下场已经注定。
爆炸计划必须尽快启动了。
路过仓库时,他刻意放缓了脚步观察。
七八个汉子正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推动院子里的那几只石磨。
磨好的面粉正摊在仓库的地面上晾干水分,人来人往都会带去粉尘飞扬。
而仓库里甚至堆放着大量的木材。
贺正南稍安,至少看上去初步的已经具备了。
他走的太慢,冈崎回头斥骂道:“鹤田,走快些!”
贺正南走进池从敞开的窗户里看到田茂正对着副官和通讯兵训话。
他拿出一份文件,缓缓念道:“奉联队命,我部押送中国劳工一百人前往,于明日下午出发。”
明天下午出发,那就意味着,明天上午,那些人就会被处决掉。
另一边池田茂合上文件夹,严肃地扫视过众人 ,语气陡然变得激昂,“各位都是帝国的勇士,明天便是诸位为天皇陛下尽忠、为东亚共荣尽力之时,还请不要吝惜己身,拜托了!”
“嗨咿!”
池田茂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等着的贺正南,阴阳怪气地开口:“鹤田君,你来见我,有何指教?”贺正南拿出之前准备好的一套说辞,说希望从他们手中借纸笔和邮票,要写信寄回国。
池田茂暴跳如雷地命令他滚出去。贺正南不在乎,他本来也不是真的想写信,只是要找个不引人怀疑地借口出来,更何况鹤田家财大气粗,原主父亲,鹤田家的家主万一发起疯来真派人接他回国怎么办。
在中国,顶着日本人的身份虽说处境艰难,但抓住机会还能反击。
真回了日本,在东京鬼子窝里,那不是任人搓扁揉圆。
但没想到近藤喊住他,从有些年头的、宽大的红木桌上抽出了几张信纸。
“战时条件有限,只能每三个月集中邮寄一次信件。阁下可以用我的名义寄出去,再由我的叔父转交阁下的父母。”近藤微微一笑,“在下的叔父就在东京帝国大学任教职,与汉语部也颇为熟络。”
果然,他们从未停止怀疑和试探。
不过贺正南也不怕他试探。他装出一副惊喜的语气:“真的吗?实在是太好了!那就请转交给汉语部山田老师,再请老师转交到这个地址吧!”
近藤看到“转寄麻布永坂町”几个字眼,眼中戒备的神色便放松了三分。
东京著名的富人区,外交官与贵族的聚集地。
但他还是提醒道:“鹤田君切勿提及厌战之情绪与前日之见闻,书信会经过特别审查,部分字句将作黑抹处理。”
被人盯着的感觉有如锋芒在背。
贺正南本来想记录鬼子的暴行,就算改变不了原主家族要送他参军的想法,至少也能为后世留下些文献证据。没想到鬼子书信审查那么严格。
他只能写问候父母的套话,以及自己旅居华北,受伤初愈,请家中寄钱接济。
贺正南回去时,小岛健在院子里刷马。
那马壮硕高大,被老百姓的精粮喂足之后愈发油光水滑,马尾悠闲地扫来扫去。
贺正南盯着那马尾巴,突然有了个想法。
“这是这是少佐阁下的马?”
“是的,它叫黑风。它对少佐阁下非常忠诚。”小岛健一脸骄傲地抚摸着它,“跟随少佐阁下一路来到这里。”
忠诚好啊。
贺正南忍不住冷笑。
忠诚才会往仓库那边冲。
熄灯号吹响后,这个贺正南提了煤油灯,轻手轻脚出门。
院子里空无一人,解开缰绳,马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脚。
贺正南龇牙咧嘴没敢叫出声来,学着前世视频里刷到的安抚马的方法安抚它,又拿出小岛健送来的饭菜里的苹果喂了,这才温顺了些,不踢人也不叫唤了。
贺正南利索地把鞭炮绑在了马尾巴上。
贺正南掐着表,等巡逻的日本兵走过去,把马牵出门。
汽灯微弱火苗闪过,点燃了引线。
引线被贺正南悄悄改造过,捻得很长,足够这马跑出一段距离之后才烧到鞭炮的部分。
这匹经历过战火的战马长嘶一声,本能地循着主人的气味奔去。
以马的速度,马棚到祠堂不过片刻,此时鞭炮已经如水入油锅般炸了起来,那马感觉到背后仿佛有危险的战火驱赶着他,它四处惊慌地四处奔跑,撞塌了几处土墙后,一头扎进了无人的仓库里。
鞭炮的动静惊醒了梦中众人,临时指挥部立刻亮起了灯,池田茂从已经,怒喝道:“谁!”
“轰!”
马匹奔跑带起来的风扬起了院子里的面粉,马尾巴上的噼里啪啦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这些粉尘。
鞭炮的噼啪声还没有停,祠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部轰然撞开,年代久远、本就已脏污腐朽的门板碎裂飞溅,巨大的火光咆哮着扑出来,灼热气浪带着凄厉的呼啸,狠狠砸在周遭的棚子上。
整个村庄像是被骤然惊醒一般,一串串刺目的火星溅在草棚、草料上,很快便将它们点燃,火星变成火苗,顷刻间又变成冲天的火光,只余下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仓库附近一片混乱,贺正南朝着关押老幼的村西破屋里摸去。
“混蛋!那边怎么会有爆炸声!”
“一定是八路偷袭!”
迎面遇上背着步枪的日本兵,贺正南情急之下跳进水沟里,他一动不动地趴着,路边本就堆积着大量的秫秸,加上天色太黑,几队鬼子急匆匆地奔着仓库而去,完全没有察觉水沟中趴着一个人。
鬼子的注意力全被爆炸的仓库吸引了去——如此大规模的爆炸,一定是八路军出动了秘密武器!
贺正南听见有人用日语高声喊道:“敌袭!”
“注意隐蔽!”
机枪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的同时,误以为仓库附近有敌人藏身的鬼子将四五颗手榴弹被投进了仓库。
爆炸本就震得面粉四处飞扬,而手榴弹爆炸时产生了气浪,被气浪掀起的面粉狂涌而出,瞬间被本剧烈的明火点燃,引起了更加剧烈的爆炸,泥土和碎石的腥气猛地弥漫开来。
刺骨的夜风似乎被火光融化了,漫天火星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将整个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甚至有火星溅到了贺正南藏身的地方,身上穿的破袄被烧出一个大洞,剧痛从肩膀处传来,贺正南疼得“嘶”了一声咬住自己的手背,强忍着没有挪动。
祠堂与仓库离得并不远,爆炸引起的大火一路烧过来,祠堂也未能幸免。
院子里垒着大量的秫秸,迎风蹿起一丈有余,漫天的大火把宽敞的祠堂顷刻间变成了含火的猛禽,连绵卷起的火舌吞噬着才布置好的地图、办公桌、沙盘,只余下毕剥作响的声音,低沉而刺耳。
池田茂被人从指挥部里架了出来,眼睁睁地看着悬挂在祠堂正中的膏药旗很快只剩下一个边角,脸上的肥肉止不住地哆嗦,吼道:“救火!”
回答他的是持续不断地、哒哒哒的开枪声。
他怒不可遏,随手抓过两个还在开枪的士兵,劈头盖脸就是两巴掌:“蠢货!你们要看着指挥部烧成灰吗!”
“嗨!”
“嗨!”
不停地有人冲进去救活,不停地传来士兵的惊呼和沉闷的倒地声。
池田茂看着倒塌的梁柱和泥土砸落到地面上,火光映出一张因愤怒而扭曲、涨得紫红的脸,他怒吼道:“八嘎!这群该死的土八路!”
路面上纷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贺正南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从沟底爬了起来。
水沟的味道不好闻,腐烂腥臭的味道熏得贺正南差点晕过去。他来不及蹲在地上缓一会儿,便猫着腰朝破屋跑去。
鬼子本就之派了一个人看守,现在也被引走,贺正南趁左右无人,举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下去。四五下之后,铁锁应声而落。
几十双眼睛看着他。
对活下去的渴望,是黑洞洞的暗夜里唯一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