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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危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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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南回到孙府,第一件事就是疯狂往脸上泼凉水。
冰凉刺骨的水带走了脸上挥之不去的血红黏腻,也让砰砰狂跳的心脏暂时平稳下来。
原来这就是杀鬼子的感觉。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短暂的恐惧和恶心过后,内心深处涌起的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感,是任何其他事都无法比拟的。
就像以往只能遥望着终将翻涌的红潮,而今日终于走近、融入,成为红潮里小小的一朵浪花,与这个时代的人汇聚在一起,终有一日,会浩浩荡荡地奔向胜利。
孙云阳急匆匆赶回来,看到贺正南脸色赤红地对着水盆发呆,再看水盆里的毛巾上有血,以为他遇到了什么事,连忙问道:“秋兰妹子还好吧?”
“还好。”日本人自然不会刁难自己侨民聚集的地区,所以济育堂附近仍旧风平浪静。只是城里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人多眼杂,如果不想泄露身份,还是要早点从附近搬走。
贺正南见他神色有异,不像往常那样总是精神抖擞,便问他:“你出门还顺利吗?”
孙云阳性情诚恳耿直,便将路上的遭遇一五一十说了。贺正南原本认真听着,只道鬼子刚进城,怕激起民众反抗,所以策略性地怀柔也很正常,只怕用不了多久真面目就会暴露出来。直到听孙云阳提及手表和军官,脸色才微微变了。
“放你走的那军官,长什么样子?”
“就是鬼子样,没什么特别的。”孙云阳只顾着担心那校长和同学,那里顾得上观察对方的长相?他努力回想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个子挺高的,说话很斯文?”
贺正南听他描述,觉得有点像近藤。再联想到今天刚遇到饭田翻译,说明池田茂的部队已经进了城,这种危险逼近的不安感就愈发强烈。
“贺先生?”孙云阳看他神色不对,忐忑地问道。
“没事。”贺正南摇了摇头,“你回来的路上,没被人跟踪吧?”
“我没太留意……”孙云阳更不安了。
“没事,我是怕他们表面上放过你们,背地里偷偷报复。”贺正南道,“鬼子一贯的德行。你这两天出门,留意一下。”
孙云阳自知自家宅子里藏着十几个伤员,过两天自己还要出城,不敢不重视,忙不迭地点头。
次日,首义门上悬挂起了太阳旗。
日军举办了入城仪式,老百姓被驱赶着走上街头,用刺刀营造出夹道欢迎的热烈氛围。
鬼子总指挥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经过,行军队列中响起了深沉低缓的歌声。
马蹄踏过孙府前的青石板路,发出令人心烦气躁的哒哒脆响。
孙云阳捂着耳朵,龇牙咧嘴地嚷道道:“小鬼子唱的啥,发丧呢?”
贺正南关上窗户,随口回答:“《君之代》,日本的国歌。”
院子里奇异地沉默了一瞬。
“不知道的以为给天皇唱丧曲呢。”孙云阳收回错愕的眼神,“小鬼子自己不觉得阴森森的吗?”
管家的小孙子扒着门缝往外看,好奇地问道:“鬼子这国旗咋长得跟狗皮膏药似的?”
“小点声!你就不怕他们听到啊!”孙二瞪了他一眼,“张嫂,赶紧去把大门闩好。
孙云阳皱着眉走来走去,咬牙道:“不行,我得把阁楼里的书藏起来,贺先生,你来帮我一下。”
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要单独藏起来这两箱子书了。
一箱是古籍,都是孤本,另一箱是红色刊物。
前者还好,后者实在太危险了,现在小鬼子刚进城,但以鬼子的德行,将来肯定会挨家挨户搜查。
贺正南按住箱子:“云阳,这一箱你最好销毁了。”
“销毁?!你知道我为了这些报纸杂志跑了几趟北京上海吗?”孙云阳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抱歉地笑了笑,“没关系,我不会把它留在这里的。”
贺正南诧异道:“难不成你要把这些运出城?”
“我还要带到——”他想起什么似的,噤了声,“总之要先找个地方藏起来,也不差这两天。”
孙云阳坐在桌前,准备给孙老爷留一份家信,解释他的去向,落笔时又看到了手上那支表。
想着这玩意儿太扎眼,怕惹来是非,孙云阳把它摘了下来。正准备收进盒子里,手指摩擦过表壳却感受到一种异样的触感。
除去花纹之外,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他去书房拿过他爸看书用的放大镜,对着表壳仔细一看,赫然是一串很小的文字。
他不认识,但能看得出是日文。
他像被烫到一样把表扔在了桌上。
第二天,贺正南照例去济育堂看望秋兰。
他瞧见买牛肉饼的铺子开了,便停在路边,去买新出锅的牛肉饼。
付钱时,反倒把老汉吓了一跳,竟是一脸不知道该不该收的样子。
“后生,是你啊,原来是你。”
那老汉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后,松了一口气,接过了钱,小心翼翼地藏到了鞋底。
贺正南觉得奇怪,问了才知道,鬼子进城之后,为了衣食住行上的方便,强迫那些关门闭市的店铺重新开张,只是他们吃饭喝酒,从不给钱。
铺子里乍一看人群熙攘生意兴隆,一天下来却往往赔了不少。
那老汉被吃白食吃习惯了,又被日本人拳打脚踢惯了,所以这几日,竟不敢开口跟人要钱,偏偏又不敢不开铺子,只能闷头吃哑巴亏。
贺正南看他老泪纵横,脸上还带着伤口,心里一阵发堵,安慰了他几句,照例把牛肉饼包圆了。
提着满满一纸袋热气腾腾的饼子走远了,还能听到那老汉重重地叹气。
“难,难啊!天杀的日本人——”
有两个男人与他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贺正南觉得那两个人,似乎刻意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所以他之后一路上都特别警醒,转过街角时刻意停顿几秒,看有没有人跟踪他。
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
一路相安无事。
济育堂里的人对贺正南也熟悉了,毕竟这个人和善大方,捐给了济育堂一大笔钱不说,每次都会带着糖果点心。
笑得甜美的日本女人向他鞠躬问好:“鹤田桑,早上好。秋兰小姐今天也很乖呢。”
秋兰人乖巧勤快,就连偶尔来串门的那几个日本女人也很喜欢他,上次还带了自己做的和菓子。
秋兰说,她一想到那是日本人做的东西,恨不得扔掉,但是爹娘从小教过她,浪费粮食要遭天谴的,所以她给那些小孩子分掉了。
贺正南心里五味杂陈,摸摸她的头:“你忍得辛苦了。过几天,咱们就搬走。”
秋兰高高兴兴地应了声好。
街上一阵嘈杂。
贺正南随口问道:“美子小姐,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啊呀,说出来真是担心破坏您一天的好心情呢。”佐藤美子蹙眉,掩着唇说道,“大日本帝国皇军正在搜查藏匿在吕城的中国军人,没想到,我们这里竟然也有。一个名叫雅子的女孩,明知道隔壁街道那家废弃的店铺地下室里藏着中国军人,可她非但不向皇军报告,反而每天去给那个人送去食物,真是太荒唐了!”
贺正南心一沉:“然后呢?”
“那个军人被当场处决了,女孩被带走了。她的父亲很有些钱,想把女儿救出来,但是失败了。据说山本大佐对此很愤怒,下令要严惩不贷呢。”
她压低声音说道:“我听说,那女孩为了不成为罪人,损害家族的荣誉,主动提出去……慰劳军队。”
她窃窃私语着,浓妆艳抹的脸上露出悲喜莫辨的神色来。
“啊呀,这可真是,虽说是可以用这种方式弥补自己的过错,但是这可怜的女孩,就算能回来,以后要怎么找到如意郎君呢?”
她仿佛已经压抑了很久,终于找到人倾诉一般,絮叨个不停。直到说完了,才发现鹤田正脸色有些发白,连忙关切地问道,“看您的脸色不太好,身体不舒服吗?”
“我很好,谢谢关心。”贺正南压下心中强烈的不安,“我先告辞了。”
孙宅的大门被人敲响。
两个穿着皮夹克,戴着黑色礼帽和墨镜的男人站在门前,孙云阳看到这身打扮便瞬间紧绷——这两人腰后面别着枪。
他警惕地盯着他们,鬼子进城后还能这样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的,不是特务就是汉奸。
两人对视一眼,开口问道:“请问鹤田先生是住在这里吗?”
“那是谁?不认识!”
“抱歉,我们认错了。”
孙云阳砰地一声砸上门:“这里没有日本人!”
孙府的一切全然落在邻居眼中。
“这鬼子转悠啥呢?从昨天就盯着咱这儿。”
冯老三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孙老爷家里的那个云阳,前两天不是和日本人起冲突了吗?这是要找他的事儿呢!”
“云阳他是不是共……”话没说完就被自家男人死死地捂住了嘴巴,“这话你也敢说?”
冯夫人犹豫了片刻,说道:“还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家那个贺先生,我老早就觉得不对劲了,也没个父母朋友,突然就出现在吕城了。前几天我去济育堂施粥,亲眼见着几个日本女人对着他点头哈腰的。”
冯老三吓得差点蹦起来:“啥?不能吧,那老孙救人的时候,我还瞧见他帮着抬担架呢!”
冯玉胭自告奋勇:“我去提醒他!”
他爹一把把她拉住:“胡闹!鬼子既然盯上他家,肯定不止派了一个人,万一小门那里也藏着鬼子怎么办?孙家小子跑了,鬼子要迁怒咱们的!”
冯玉胭柳眉一竖,反驳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怎么办?咱们是街坊邻居,总不能害了人家。可是小鬼子查得这么严,又不敢让他害了咱们。”冯老三把烟杆在桌面上磕了磕,“鬼子如果不问,咱们打死也不能为了那一百大洋去害人;鬼子要是例行询问,咱们就说不知道;但要是鬼子拿了刺刀闯来逼问,甚至拿咱的爹娘妻儿相威胁,咱们就实话实说。”
“对,对,是这个理。”
冯玉胭一跺脚,转身往自己房里走去。
孙云阳正琢磨着那块手表,突然被什么东西蹭了蹭脚背,低头一看,是隔壁冯玉胭养的狗。
孙云阳熟稔地摸了摸狗头,好笑地看着那摇得起劲的狗尾巴:“二黄,又跟我要鸡腿吃?但是现在可不行,家里有十几个伤员呢,他们更需要肉吃。”
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忍,“我给你拿个饼子吃吧。”
他从自己收拾好的行李里拿出来个饼子,掰开了喂给二黄,二黄低头吃得欢,脖子上挂的铜铃铛里掉出来一张纸条。
这是他和冯玉胭小时候爱玩的游戏,每次要约着一起跑出去玩,就让二黄充当信使。
他笑着取了下来。
上面有两行娟秀小字。
云阳哥,你快走。鬼子跟踪你好几天了。另,小心你身边那个人。
……
贺正南回来时,发现孙云阳用一种复杂的,怀疑中夹杂着忐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在目光交汇前,又迅速地错开。
他就像以前的贺正南,心里有事,眼神是藏不住的。贺正南觉得他情绪不好,便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孙云阳慌忙地合上手里的书,站起身来。
虽然他刻意挡住了,但贺正南还是看到了封面。
日中词典。
贺正南一愣:“你怎么想起来学日语了?”
“日后遇到鬼子,也好应付两句。”孙云阳眼神发飘,想打量他却又怕被他发现似的,“你日语应该很好吧?”
“还行。”贺正南讪讪道,“可以教你几句常用的。”
孙云阳连连摆手不自然地说道:“不用了不用了。”
孙云阳收拾好了行李,打了个哈欠:“我要睡了,明天下午我还得出城呢。”
他刻意咬重了“下午”两个词。
贺正南不疑有他,又想起刚才回来时,总觉得府上的气氛怪怪的,以为他们父子俩闹了矛盾,便问道:“你跟你爸说开了?”
“嗯,是。”孙云阳打了个哈哈,“毕竟我不喜欢有事瞒着人。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贺正南心里微妙地痛了一下,不过孙云阳一直都是快人快语,所以他也没多想。
快走出门去的时候,孙云阳突然叫住他:“你的那块手表,是你自己的吧?”
“是的,舅父送我的。”贺正南实话实说道,“孙少爷,我保证它来路很正!”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这个表如果你很喜欢的话,那我当初岂不是夺人所爱?”
“一块表而已,而且我还拿了三千大洋呢。”贺正南想着今天听来的日本人搜查伤员的消息,想着赶紧告诉孙老爷想好应对办法,就没太在意孙云阳的这番话,急匆匆地走了。
等到贺正南走远了,孙云阳的目光才落在字典压着的信纸上。
信纸上抄几个日语单词和翻译出来的中文。
翻译过来是,昭和十二年春,前田勇平赠爱甥鹤田正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