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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真相 ...


  •   孙云阳对贺正南说明天下午走,实际是声东击西。
      他不敢把真实行程透露给贺正南,但又不能打草惊蛇地过早表露出怀疑,便编了个假时间。
      当天半夜,他就带着行李,走除了他和孙老爷、孙家之外无人得知的密道出府,秘密前往炒米巷。
      他想说服自己,就算眼前的这个人是日本人,这个叫鹤田正男的日本人也未必是坏人。
      ——万一他是个进步学生呢?
      难道整个日本里还找不出一个反战的人吗?!
      可是他做不到。
      贺正南的那句“舅舅赠我的”击碎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前田勇平!
      九一八之后没有哪个东北人,或者北方人不深恶痛绝的名字。
      土肥原的得力助手,关东军里最赫赫有名的刽子手,最著名的事件除了疯狂屠杀东北抗联的战士,就是组织手下进行杀人比赛,一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狂。
      这样一个人最喜爱的外甥,会是日共吗?
      被邪恶浇灌的土地,真的能开出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吗?
      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巨大的痛苦和仇恨翻涌在她的眼中,他有些错愕,在众目睽睽之下开枪射杀鬼子军官还能冷静地逃脱追捕的戴老师也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吗?
      “戴老师?”
      戴蓁蓁恍若不闻,死死地盯着纸片上的那个名字,眼前闪过的是一片尸山血海——那些吐着血高喊一息尚存就会和侵略者斗争下去的战友。
      那些全身的骨头被敲碎也没有哭一声的战友。
      那些被处决后悬挂在城头暴尸三日的战友。
      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向来坚强的戴蓁蓁这次用尽平生的力气才没有放任自己哭出声来,她的右手死死地按住挎包里的枪。
      “一千三百四十八。”她平静地说了个数字。
      “什么?”
      “死于前田勇平策划的绞杀、追捕,以及亲口下令处决的抗联战士。”
      孙云阳脸色惨白:“他是……鹤田正男的亲舅舅?”
      不知过了多久,戴蓁蓁整理好了心情,重新变成那个沉着冷静的地下工作者。
      “云阳,我们都仇恨侵略者,但我们不能这么武断地对一个年轻人下定结论。”她说道。
      “小鬼子里能有好人?”孙云阳恨恨地说道。
      “你说过,他救了一个中国姑娘,可见他秉性似乎不坏。况且,至少他现在没有和军方产生联系,这至少说明,他不是一个好战分子。”
      孙云阳像被惊醒一般,也冷静下来。
      是啊,贺正南的气质,实在不像和军方有勾结的特务和间谍。他踌躇片刻,忍不住问道:“戴老师,我有个请求。我们出城前能不能回去看一眼?我……不放心我爸。”
      戴蓁蓁对这个学生的脾性十分清楚,她了然地点了点头:“你是想当面向他问清楚吧?”
      孙云阳鼓着腮,平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不然我无法安心。”
      以她对孙云阳的了解,如果这件事不搞清楚,恐怕去了延安也不能安心学习工作。戴蓁蓁犹豫了片刻,看了眼手表:“出城最多推迟半个小时。明天早上我陪你回去。到时我埋伏在附近,情况如有变,你就打出我们约定好的暗号。”
      孙云阳激动地站了起来:“谢谢您,戴老师!”
      他一夜未眠,终于等到了天光微亮。
      贺正南也是在天光微亮时,发现孙云阳已经离开了。
      他不由失笑,这孩子还挺有心眼的,骗他爸也就算了,跟他也没说实话。他收拾妥当,打算出门租个房子,把秋兰从济育堂接出来。
      孙府今日静得出奇。
      贺正南正疑惑,身后却传来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一群抄着家伙的小厮正带着几个举着菜刀的丫鬟,急匆匆地朝大门走去。
      “快!”
      “快,去帮忙!”
      贺正南快步跟上去,发现孙老爷和孙管家正和什么人对峙,他才走过去,便被几道白光刺得眯起了眼。
      不是太阳,是明晃晃的刺刀。
      十几支步枪对准孙府的大门,几十个日本兵把孙府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就在他出现的那一刹,围着的日本兵让开了,有个人走了出来。
      “鹤田君,别来无恙啊。”
      一阵寒意陡然沿着脊背蹿了上来。
      孙老爷惊疑不定地看过来:“贺先生,你和这个鬼子认识?”
      贺正南心里一阵冰凉。
      这绝对不是巧合,是近藤谋划好的。
      “贺?是你给自己起的中国姓氏吗?”近藤一脸理解的表情,“哦,和中国人打交道,确实有个中国名字会方便得多。”
      贺正南警惕地看着近藤。近藤就这样突兀地找上门来,一定还有后手。
      “鹤田君怎么一副还没有睡醒的样子?”近藤笑得礼貌又客气,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斯文,一种蓄谋已久的得意,“不是阁下向池田中佐举荐了孙老先生担任商会会长吗?”
      诧异的、愤怒的、不敢置信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贺正南悚然一惊。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麻烦,孙家是留在吕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了,鬼子竟然打的是让孙老爷当商会会长的主意。
      近藤是想要一箭双雕——如果算上后院的伤兵的话,他甚至想一石三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鹤田君,如果皇军已经进城,你不必再隐藏身份了。”近藤又岂会如他所愿划清界限,相反,近藤换上了更亲切的语气,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递过来,“你离开得匆忙,你的《李太白集》还在我这里。”
      他递过来的时候,刻意打开了第一页。
      孙老爷不认识日文,但扉页上的那个签名用的是汉字,确实和孙云阳昨天拿给他看的那个日本名字一模一样。
      而汉字的字迹,也和贺正南的字迹如出一辙。
      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看向贺正南,问道:“你……是日本人?”
      “日本人”三个字令贺正南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尽。他动了动嘴唇,却好似被一双从地下伸出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
      “孙老先生,难道我会欺骗您吗?”近藤故作疑惑,“难道鹤田君没给您看过他的学生证吗?”
      贺正南心神俱震,只恨不得立刻撇清关系,脱口而出:“我没和池田茂联系过!”
      “鹤田君,这可不是自谦的时候。”近藤露出抱怨的笑容,唯恐他们不相信似的继续解释道,“鹤田君是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汉语科的优秀毕业生,是帝国极为珍贵的人才。池田阁下非常赏识,所以立刻同意了他的建议。”
      孙二附耳低声道:“老爷,昨天确实有两个人找上门来,说要找什么鹤田先生。”
      其实甚至用不到近藤那番添油加醋的补充,贺正南直接说出了日军军官的名字,一切已经不言而喻了。
      孙老爷用复杂的目光,重新打量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夫眼拙、老夫眼拙啊!”他仰天长叹一声,再看向他时,眼里的欣赏和亲近尽数变成仇恨和轻蔑,“那日我就觉得奇怪,一个中国人,怎么会对日本的国歌那么熟悉,怪不得。”
      “鹤田正男,你一个日本人,死皮赖脸地装成中国人住在我家里,不觉得自己很像丧家之犬吗!”
      贺正南脸色煞白,嘴唇都在抖:“我不是,我……”
      他努力作出的伪装,为了能有一夕安眠而不断重复的自我欺骗被尽数剥落,明明衣服还好好穿在身上,却有种被人剥皮剖骨,把见不得光的五脏六腑都血淋淋晒在太阳底下的错觉。
      贺正南,不,鹤田正男的沉默就是这场戏剧最好的注脚。近藤抚掌大笑,中文说得拗口又别扭:“请孙老先生随我去指挥部一趟,池田阁下得知您是吕城最有名的丝绸商人,非常高兴。”
      他半是敬重半是威胁地补充道:“更何况,孙老先生也不想我带人进府,不小心发现什么秘密吧?
      孙老爷愤怒地与他对视,半晌,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突然笑了。
      “请阁下稍候,我去换件衣服。既然是面见大日本帝国皇军,自然要穿得体面些。”
      近藤非常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动作,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道:“阁下请。”
      孙老爷笑了笑,转身往回走。
      那有些佝偻的后背突然挺直了,他昂首挺胸地走,一步一步竟走出了大将出征时的气度,不像是被鬼子逼着合作,倒像是扛着弯弓长刀去杀敌。
      路过时嘴边的冷笑,眼中的轻蔑,让贺正南心如刀割的同时,也有种不祥的预感。
      近藤突然反应过来,用日语大吼道:“拦住他,拦住他!”
      但已经晚了。
      几乎是近藤大吼的同时,孙老爷一头朝着连廊的柱子撞去。
      管家挣脱了卫兵的挟制,一个箭步冲到倒下的孙老爷面前,颤巍巍地伸手去摸鼻息。
      他凄厉地喊道:“老爷啊——”
      他颓然地垂头坐在地上,射向贺正南的眼神充满了仇恨,几乎快要滴出血来。
      “少爷离家前提醒我,注意你的去向,我还不相信,你,你竟然真的是日本人!”
      贺正南徒劳地张了张嘴:“我……”
      四周人声嘈杂,嘈杂到他仿佛被掷于沸腾的油锅之中。但一切又似乎被抽离,脚下是冰上碎痕,面前是万丈深渊,而眼前只有白茫茫的荒芜,四周空无一人。
      贺正南茫然地站在那里。
      一种巨大的、足以将灵魂撕碎的疲惫和绝望,如潮水一般沉沉地将他没顶。他想解释,可所有的委屈、愤怒、痛苦,都在那一地鲜血前显得无力又苍白。
      他所有的伪装在一双双被怒火烧得猩红的双眸面前化为齑粉。
      他怎么解释?
      可近藤甚至不需要延伸更多,贺正南无法反驳自己的身世,就已经足够了。
      逼迫和中国人划清界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和你们这群小鬼子拼了!”孙二突然暴起,抄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冲过来,站在最前排的日本人,在他靠近近藤之前就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啪!”
      两声枪响之后,他倒在地上,吐着血,依旧死死地等着贺正南和近藤的方向,断断续续地骂道:“小、小鬼子,你们都去死……”
      贺正南像被那道仇视的目光楔在地面上一般,那一瞬间竟畏惧地一动不敢动。
      其实周围没有人说话,可说不清的压抑着愤怒的视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从四面八方扎过来,化成一双双指向他的手。
      “小鬼子……”
      “小鬼子……”
      他眸子蓦地缩紧。天光变得黯淡,扭曲旋转成光怪陆离的一片,一只有倒伏在地的两个人在视线中愈发清晰。
      近藤弯腰探了探孙二的颈侧,站起身,重新把白手套戴上了。
      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皇军是真心招揽,阁下为何不相信?何必这么极端。”
      那种令人恶心的浮夸优雅凿穿了贺正南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冷静的外壳,被压抑到极限的、近乎咆哮的质问骤然炸响,他嘶哑地嘶吼,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胸腹间千刀万剐的痛楚。
      “近藤一郎!你到底想干什么?!”
      “鹤田君,池田中佐请阁下到指挥部一叙。”相较于贺正南决堤的崩溃,近藤相当游刃有余,甚至非常主动地拉开了车门。
      贺正南像被焊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甚至连头都没抬。他看着近藤,反问道:“我们很熟吗?”
      “我们不熟吗?”近藤微微一笑,一副意有所指的样子。
      “鹤田君,由你主动向池田中佐说明孙府今日的情况,似乎比我带人进去搜查后再向中佐阁下解释,更体面一些呢。”
      贺正南瞬间冷静下来。
      不能让近藤带兵进去搜,孙府后院的密道里还藏着十几个伤员。
      可是孙二刚才说孙云阳离家前提醒过他们注意,那意味着是不是伤员已经秘密转移走了?
      但是十几个大男人,怎么避开满街巡逻的鬼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走的?
      难道是昨夜转移走的?
      他不敢也不能冒险。
      反复分析衡量时,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正当贺正南犹豫之时,近藤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很开怀地笑起来:“听闻鹤田君收养了一个中国女孩做妹妹,不知何时引荐一下?”
      贺正南眸子猛地一缩,浑身骨头像被碾碎一般,肩膀瞬间塌了下去。
      他不能再让秋兰再陷入险境了。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矮了矮身钻到了汽车里去。
      被血染的孙府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贺正南想,他又没有家了。
      于老伯救了他,可于家家破人亡。
      医院是他曾经生活的地方,沦为鬼子的营地。
      张家收留了他,一夕间再无宁日。
      难道他是个天煞孤星,还是说日本人的身份注定他有他应该走上的道路,一厢情愿地靠近心理上的同胞,只会给这些善良的中国人带来灾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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