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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城破(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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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日深夜,日军集中所有重炮,对吕城东、北两边的城垣展开地毯式轰炸。,从东北城角和小庄门杀入城区,负责防守的第三十五军以每条街、每个巷口甚至每户民居为掩体开展巷战。
激战两天后,8日晚,守军主力部队从南门突围而出,吕城沦陷。
大批日军涌入城内,街上的鬼子越来越多,但巷战仍未停止,来不及撤退、不愿撤退的兵仍在和鬼子巷战,四处都是零星的枪声。
贺正南往下压了压帽檐,猫着腰走在济育堂回孙府的路上。
接连几个巷子都不见活人,只有残砖断瓦燃烧的声音。
鬼子进城后,大多数老百姓选择闭门不出,可秋兰还在济育堂里,眼下孙府又藏着许多伤员,贺正南既不能接她过去,又担心她是中国人被住在济育堂附近的日本人为难,便每天穿过半个街区去看一看。
街头巷尾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守军的,鬼子的,老百姓的。
吕城从未如此嘈杂,也从未如此安静过。
尽管在猛烈炮火下几乎只剩瓦砾的小路不太可能突然飞过来流弹,但贺正南还是很小心。
鬼子进城的两天里,他见过太多死在乱枪中的人了。
他贴着墙根走,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但转过第四个巷口时,隐约听到日语和急促的脚步声。
他暗道不好,转身躲进右手边早已人去楼空的民居里,借着木门的掩护观察情况。
下一刻,一大两小两个身影出现在巷口。
身穿花绿色棉袄的十七八岁的女孩,男孩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只有六七岁。
日语的喊叫声越来越近,两个日本兵在追他们。
“女人!活的!”
女孩在逃命途中尖叫一声:“鬼子来了!快跑!”
拿着刺刀,用生硬的中文恐吓,一个人大笑着伸手去抓她的肩膀,女孩惊恐地朝后退着,可她哪里快得过身强力壮的男人,没跑几步就又被抓了回来。
“你放开我姐姐!”她身边的男孩不知哪来的勇气,怒吼着扑向那鬼子。
贺正南眼眸蓦地一缩,那一瞬间全身的血都哗啦啦涌上脑门,
十三四岁的男孩个子还没有长开,因为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大脑袋和瘦小的身板不成正比,像一颗摇摇晃晃的豆芽菜,军刀刺入身体时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力,只有轻微的“噗嗤”声。
鲜红的血顺着伤口喷涌而出,染湿了姐姐的带着一摞摞补丁的棉衣。
女孩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粗暴地摔到地面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哭叫。
“啊!!羊弟、羊弟!”
她被吓坏了,努力地朝着男孩的尸体爬,可日本兵还在叽里咕噜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饭田君,你知道干这事的要领是什么吗?”
“佐藤君,请指教。”
这个声音响起的瞬间,贺正南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对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他确定刚才说话的人就是池田茂部队里的翻译饭田敏明。
翻译不会离长官太远,这就意味着,池田茂就在附近。
佐藤哈哈大笑着:“要注意的是佩刀。士兵佩带刺刀的位置是在腰的左侧,如果佩着刺刀就趴到女人身上的话,你觉得会怎么样?”
他一边逼近那个女孩,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女人的右手正好就在能够到刺刀的地方。”如果她们有杀机的话,男人爽的时候拔出剌刀刺中侧腹部是很容易的事。”
饭田长长地“哦”了一声,一脸钦佩
“那么,请您给我做一下示范吧!”
“所以……在□□之前必须要把刺刀拔下来,放在自己的手能够到的地方。就像这样。”他解了外套,又把刺刀扔在脚边,笑道,“要记得,在舒服至极的时候下地狱可是划不来的。”
倒下的男孩,脸正对着贺正南的方向。
凝固在那张脸上的神情,像虎子,像秋兰,像堆积如山的守军尸体,像千千万万个被侵略者践踏蹂躏的人。
而日本人卸下来的刺刀,在离他不到三十公分的距离。
贺正南面色平静地走了出去。
“你们太吵了。”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正虚心“学习”如何办事的饭田一回头,发现竟是个熟人。
他热络地笑起来:“原来是鹤田桑!”
佐藤头也不回地问道:“谁?”
“啊,一个认识的人。佐藤桑,请您继续。”
饭田这样回答,心里却止不住地嘀咕。距离鹤田正男离开队伍已经半个月了,这位执着于追寻汉唐月亮的东京少爷怎么还滞留在吕城?想起池田少佐曾开玩笑地说,下次见面一定要请鹤田正男亲眼见证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威风,他堆起笑脸:“鹤田桑,请你等待片刻,我领你去指挥部见池田阁下。”
贺正南笑了笑。
除非是池田茂的尸体,他这辈子不想见到那群畜生。
所以从各种意义上来讲,这两个人都必须死。
饭田虽然觉得这位东京来的纨绔子弟有些煞风景,但看到鹤田正男的目光一直在他们和那个中国女孩之间逡巡,脸上便挂起了然的、猥琐的笑:“这个很漂亮,鹤田君如果不自觉的话,不如一起加入我……”
人在杀人前总是思虑万千。
要制定计划,要考虑后果,要突破生命中前二十年受到的教育的底线,还要鼓起勇气。
但真动起手来反而干脆。
佐藤的刺刀就立在墙边,从弯腰捡起到刺向心口,只用了一瞬。
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军刀没入胸腹,猩红的血溅了贺正南一脸。
刀尖没入成年男子的身体本该相对艰难,但愤怒之下,贺正南却觉得无比顺手,拔刀捅刺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顺畅,就好像曾无数次地练习过一样。
全无设防的饭田怎么也想不到鹤田正男要杀了自己,他不甘心地瞪大了双眼,拼命地想要说出些什么,喉咙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痛苦喘息。
佐藤听到背后传来一样的声音,回过头查看,看着满脸鲜血的鹤田正男双手握着军刀,缓缓俯下身子,就着居高临下地姿势,无比憎恨厌恶地看着他。
冰冷的刀尖隔着衣服抵上了心口的位置。
他不明所以:“你疯了吗……”
仅存的理智在狂喊叫着快拔枪,但在他哆哆嗦嗦的手摸到枪之前,一个冰冷的、尖锐的东西直接穿透他的心脏。
“去死吧。”
他只听见了一句他听不太懂的咒骂,就被死死地捂住了嘴巴,连呻吟都没能发出一声,温热的液体很快不断涌出来,死得不能更透了。
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感觉。
血腥黏腻的触感在手指间挥之不去,贺正南扶着强剧烈地干呕起来,好半天才慢慢缓过来。
他把沾血的外套脱掉,四处寻找能毁尸灭迹的地方。
所幸旁边那户人家院子里有一口井,好几米深,贺正南用力将两具尸体拖到了井边,狠狠地推了下去。
那井看上去荒废很久了,满是枯草残枝,苏贺正南周围捡拾来许多枯叶和树枝扔了下去,将尸体掩盖起来。日制军装本就是黄绿色,除非站在井边又特意往下看,否则很难发现那里会有两具尸体。
他站在井边看下去,不知怎地又想起死在那口井里的几个女人。
如果注定只能以鲜血对抗侵略,那么,就从此刻开始。
毁尸灭迹之后,他才返回来查看那女孩的情况,女孩似乎被吓懵了,他才刚靠近,她就发出一连串的哭叫。
“啊——救命啊!救命啊!!”
贺正南被她尖亢的尖叫声吓了一跳,连忙示意她噤声,可是悲痛惊恐之余的人整个人处于应激状态,哪里能听得进去,又哭又叫地挣扎着。
“来人啊——鬼子来了!杀人了!”
这么个哭法迟早引来鬼子,贺正南情急之下捂住了她的嘴,那女孩攥着贺正南的衣领又撕又打起来。十几岁的少女拼起命来力气也不小,贺正南怕伤到她又不敢用真力气,两个人僵持了半天,巷子外传来密集的子弹的呼啸,紧随而来的便是军靴声。
贺正南一惊,也顾不得说话的语气:“不许哭,想活命就别出声。”
女孩吓得浑身一抖,但也不敢再哭了。
听军靴的声音,明显是朝这个巷来了,情急之下,贺正南捡起刚才佐藤丢在地上的外套披在身上。
就在这时,巷子入口处灰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在经过这条巷子时,似乎有所感应地转过头看了一眼。
隔着十几米街道上横七竖八倒伏的尸体,隔着未尽的硝烟和清晨时白色寒雾,与他的视线交汇了一瞬。
贺正南看不清她的长相,但惊叹于这姑娘穿着皮鞋还能敏捷地像个小鹿一样,眨眼之间就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四五个日本兵紧随其后现身,看到这边有人就走了过来。
他们枪口还残存着火药的味道,应该是在追捕她。
他们对一旁的男孩尸体视若无睹,好像杀一个中国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反倒将贺正南打量了一遍,对着贺正南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那笑容看得贺正南浑身不适,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挡住了那个女孩。
日本兵见怪不怪地瞥了一眼:“你刚才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外套的年轻女人没有?”
贺正南指了个相反的方向,不耐烦地抱怨道:“好像是往那边去了吧,而且你们没看到我在忙吗?打扰别人的好事是很失礼的行为吧?”
他头发凌乱,额角全是汗珠,看上去确实是被打扰了样子。
几个日本兵对视一眼,露出了男人都懂的表情:“好吧,请继续。”
他们嘀嘀咕咕着转身离开了。
“长成这样子,也不缺女人吧,就这么饥渴,不觉得又冷又脏吗?”
“憋久了嘛,可以理解。”
“不知道他是哪只队伍的?真羡慕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找女人。”
“明天下午我们不当值,我们一起去找点乐子如何?”
“你说得对,但是眼下我们还是快点把那个狡猾的女人抓住吧!该死的,她竟然能在皇军眼皮底下暗杀了一名大尉、两名中尉!”
直到军靴声远去了,贺正南才松了一口气。
如果他们再靠近一点就会发现,他身上披着的大衣下面,裤子并不是军裤。
那个差点遭了毒手的女孩,在他回头的一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命朝巷子另一侧跑去,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本来想问她家在哪里的贺正南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披的草绿色军装:“……”
好吧,刚才他和那些鬼子说话时也是用的日语,说中文时又凶神恶煞的,女孩大概以为他跟他们一伙的。
等到四周重新恢复了安静,贺正南把男孩的尸体抱到了不远处的一块平地上,用手帕拭去他脸上的血污。
还是初中,甚至小学生的年纪,就这样死在了刺刀下。
石头丢进水里尚且有个响儿,一条生命被残害,却连句“救命”都没有喊出来。那一瞬间他又一次痛恨自己的胆怯——他要是早点出声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这男孩是不是有机会逃过一劫?
贺正南死死地咬着下唇,将快要涌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
这个季节没有鲜花,他只能小心地用枯草和树枝把他围了起来。
……
鬼子进城之后,沿街开展所谓的“宣抚”工作。
沿街的商铺的老板,被刺刀指着,大多不情不愿地同意接待日本人。
一心投诚的官员、商贾,早就迫不及待喊起了东亚共荣的口号,主动贿赂日本军官。
就连原第二战区司令长官的府邸,都成了日本军官轮番拍照合影的圣地。
唯独吕城师范前碰了一鼻子灰。
军队要征用吕城师范的校区做宿舍,校长拦着不许,大批学生闻讯赶来,将负责宣抚工作的日军为了个水泄不通。
孙云阳刚从炒米巷出来,戴老师没在,他从赵四海那里得到了三日后戴老师会掩护他去延安的消息。
他本来是要回家收拾行李,不料走到学校门口时,发现那里聚集了大量的学生,而鬼子的刺刀正对着吕城师范的校长。
孙云阳怒不可遏,拨开人群钻了进去,拦在日本人和那校长中间。
“你们要干什么!”
他念书时就是附近几个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聚集的学生里不乏有和他认识的,见状如找到主心骨一般,纷纷靠了过来。
“那是学校,不是你们日本人的军营!”
“你们这群刽子手,快滚开!别脏了我们的读书的地方!”
“你们住进去,我们以后从哪儿上课?”
日本兵放了几声空枪示警,可这群学生非但没有被吓退,反而愈发激奋,日本人被激怒了,枪口毫不客气地对准了他们。
拉动枪栓的声音响起,一直在军用吉普里看书的军官模样的人朝着他走了过来。
孙云阳心道糟糕,他太冲动了。
明明戴老师之前叮嘱过他,打鬼子是长期的、艰巨的工作,一定要沉得住气才行。
但他看到鬼子欺辱中国人,根本无法控制住滔天的怒意。
他把几个女学生护在身后,挺直了背,毫不畏惧地迎着那军官看过去。
那军官似乎比较斯文,但莫名令人不适。评估物件似的把他打量一遍,最后在他手腕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错愕的神色一闪而过。
既没有挨打也没有挨骂,孙云阳有些茫然,难道这个鬼子军官难道是求财吗?
他知道这块表挺扎眼,毕竟他爸从贺正南手里买来的时候,花了三千大洋。但他想走之前把这块表还给贺正南,毕竟,贺正南那两篇文章的价值,早就超过了这块手表。
他也听说过不少人拿钱从小鬼子手里买命,如果把家里值钱的物件交上去,日本兵会高兴地把财物拿走,放过这家人的性命。
“阁下的品味不错。”出乎意料地,那名军官并没有提出索要财物,而是挥挥手,示意日本兵把他松开了,文质彬彬地询问道,“请教一下,从哪里可以买到?”
那军官用日语对着手下说了什么,日本兵放开了校长,刺刀和步枪收了回去,老老实实站在旁边。
孙云阳心里一松,答道:“一位朋友为了周旋资金,暂时抵给我的。”
军官笑起来,依旧是斯文谦逊的模样:“原来是这样。你们走吧,大日本帝国皇军没有恶意,只是希望借用学校,暂作休整而已。”
通情达理到有些诡异了。孙云阳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还想继续争辩,吕城师范的校长按住了他的手,冲着鬼子说道:“你们有什么话,还是和老夫谈,他们是一群学生,做不了老夫的主。”
他看向孙云阳,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道:“你是缙省大学的学生吧?你把同学们送回去。”
再拖下去很可能牵连到无辜的同学,孙云阳只得带着同学离开。
他走出很远后,那军官把吕城师范的校长请上了车,又对着手下吩咐道:“派两个人,跟上刚才那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