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城破(中) ...
-
贺正南急匆匆地走在被炮火照亮的路上。
他挤在嘈杂拥挤的人群中,在推搡中穿行,耳边是夹杂着口音的中国话。惊惶之中,各式各样的腔调算不上柔和友好,但格外亲切。
贺正南刻意藏身其中,仿佛这样就能暂时熄灭心里有如油煎火烹的痛苦,脑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日本女人的一番话。
她笑得甜腻,“大日本帝国顶尖的人才,帮助您照顾朋友是我们的荣幸。”
天空中又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
贺正南本能地翻身一跃,藏在路边垒起来的沙袋旁,等了片刻,却没听到炸弹落下的声音。
空中有东西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白花花一片,像雪又不是雪。
等落到他眼前,他伸手接住,才发现那是鬼子空投的劝降宣传单。
是一小张纸钞传单,正面仿造纸钞,背面写着乱七八糟的劝降的话,“欢迎参加和平”“保障生命安全”云云。
“呵!不知道的,以为是撒纸钱呢!”
远处隐约传来被北风撕扯得破碎的枪响,不详的灰白阴晦地笼罩在这座城市上空,生命和鲜血正被逐渐逼近的敌人无情地收割。
“去他的小鬼子,这里是医院,是医院啊!”
贺正南赶回医院时,正看见一个医生崩溃地坐在地上哭。
他做了三个小时的手术,好不容易救活的伤兵,前一刻还说着等伤好了还要去前线,下一刻便被轰炸机投下的炮弹炸死。
胸口上洞开的窟窿在汩汩涌出血流,很快把白大褂染得血红,那一瞬间,他真的对着老天爷哭一哭,然后用救人的手术刀,去宰了那群畜牲!
可他不能用更多的时间去流泪,还有很多伤员等着包扎,贺正南把他扶起来时,他已经抹掉了眼泪,平静地往楼里走去。
小庄门外,已是一片火海。炮弹如雨倾泻而下,城墙的某一段顷刻间摇摇欲坠。
但炮弹接连而至,沙石飞溅,轰然倒塌。
驻守城门的守军见状,立刻扛起准备好的沙包冲了上去,冒着不断落下的火焰将沙包一层层垒上去。
“沙包,垒沙包,快快快把鬼子炸塌的城墙堵上!”
“搭把手,来!一、二、三——”
但无济于事。沙包垒起来的防御工事在炮弹目前简直纸糊城堡,6日夜,日军攻破吕城北门和部分城墙,小股日军突入城内。
“先救火!先救火!”
头发花白、戴着眼睛的院长急得满脸通红,指挥着护士去救火,贺正南见状,连忙拉住他:“我建议先匀出人手来把伤员运出去!”
转运?谈何容易啊!这里有百十号伤势或轻或重旳兵,谁来运,怎么运?
院长怒吼道:“你是谁?不要来捣乱!”
耳畔只有震耳欲聋的炮声,贺正南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拒绝,于是扯着嗓子在他耳边大吼:“鬼子已经开始轰炸医院了,说明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仁义道德!等他们攻进来,那些伤员怎么办,你觉得鬼子会放过他们?
院长心里一阵发凉。他到现在还能维持镇定,是自恃这家医院是美国传教士捐赠所建,所以只顾着救人,没多想其他。
被贺正南一吼,终于清醒过来,这是美国开的医院没错,但日本这些年,在欧美国家眼皮子底下挑事还少吗?
最后的幻想被打破,院长一咬牙:“来几个人,跟我转运伤员!”
可那么多伤员,就算是轻伤拖旧伤,又能运走多少?
陈采苓抹了把额头上的伤:“院长,我们去转运伤员,剩下的的病号怎么办?”
正一筹莫展之际,火光处涌出几十道人影,牵牛车的,牵驴子的,赶着几只骡子的,推着板车的人急匆匆赶来的。
他们穿着不一,各有狼狈,但被硝烟熏得发黑的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坚定。
“我们去运!”
贺正南一一望过去,有人撕了衣裳做绑带,有人拿了棉被做垫子,竟还有人卸了自家的门板用来做担架!
“这不行,这不行。”院长想拒绝,但又无法拒绝,止不住地掉泪,“老百姓的日子还得过啊 这以后你们怎么过?”
领头的那人挥了挥手,指挥着带来的人抬伤员。
“都是中国人这没什么不行。没有这些当兵的,吕城早被小鬼子糟蹋了。”
医院临近的城墙被炸塌了一半,仓库被炸毁,陈采苓声音带着哭腔:“院长,库房被炸了,酒精和生理盐水都没有了,怎么消毒啊?”
贺正南没想到白糖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他把之前囤的白糖拿出来:“糖水也可以用来清洁伤口。”
“糖水?”
“和盐水的作用差不多!总比没有强!”
许如棠按照贺正南的建议,手脚麻利地把干净床单裁成巴掌大的布片,又把剩下的白糖均分,叠起来就成了50g左右的糖盐包,每个当兵的分两个。
“鬼子一旦进城,不是所有人都能桌上大部队突围,如果突围不了,就想办法藏起来。两包白糖不多,但也够撑几天了。”
“俺不用!”他们大多不肯接,“白糖是好东西,留着给还能打仗的弟兄。”
“不用,别浪费在我身上。”
“拿着!”贺正南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活下去,先活下去,才能更好的杀鬼子!”
贺正南叮嘱完之后又去抬伤员,走得快了,又差点和陈采苓迎面撞上。
“贺先生,你要去哪里?”
我帮着转运伤员。”贺正南累得寒冬腊月里躁出一身热汗来,“兵工厂已经被鬼子包围了,小庄门也看样子守不住。”
贺正南看着这个二十出头,前几天还叽叽喳喳地聊花边新闻,如今却已经面不改色在炮火中穿行的小姑娘,由衷地说道:“你注意安全。不过,鬼子有伤兵,也需要医生护士,他们会接管医院。”
陈采苓勉强一笑:“我知道。但一想到可能要救日本人,我就觉得恶心。我恨不得我没学过医。”
“活着,先活下去,才能有机会把他们都赶走。”
“我知道。”陈采苓点点头,把一张小纸条塞进他衣服口袋里,“保护好秋兰,她身子需要好好养。我把注意事项都写下来了,你到了新安置的地方,找个好的医馆,抓中药给她好好调养身子。保重。”
“我明白。陈小姐……也保重。”
贺正南跟随伤员转移到了济元街,这里是去城南的必经之路,也是最近的一条路。
但这个速度,实在是太慢了,至少还需要两个小时才能把伤员送到目前还没被炮火波及的城南去。
可按照鬼子的攻势,恐怕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攻入附近了。
济元街上商铺众多,房门紧闭。但借着被火光照亮的天空,贺正南看到了一双双透过门缝张望的,写满恐惧和愤恨的眼睛。
“这这里有几十个前线撤下来的伤员,鬼子就要追上来了,有愿意帮忙的吗?”
一盏灯轻轻亮起,然后是第二盏、第三盏……
几乎是
济元街上商铺众多,贺正南看到了几家面粉铺子。他本想故技重施,利用面粉制作几场爆炸,可转念一想,粮食是拿真正意义上拿来救命的东西,他不能拿也许是许多人的口粮来冒险。街角处有一家卖肥土的店铺,贺正南看着那招牌,前几天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突然具象化了。
“白糖,有白糖吗?”
白糖比起面粉成本更高,但是,在这种局势下,成本已经不重要了。
关键是,在同样可由明火点燃的情况下,白糖不需要人为地去创造粉尘浓度这一爆炸条件。
话音刚落,便听到人群里有一圆脸富态的妇女高声喊道:“有!”
她家开了多年糕点铺子,在城里数一数二,家里有没用完的白糖。虽然不知道这年轻后生想要干什么,但只要是为了打鬼子,别说是几袋子糖,就是把她家拆了都行。
“化肥,有没有纯度高的化肥?或者说,硝酸钾?”
一个中年男人举起了手:“后生,你要哪种?俺老贾就是卖着西洋肥的。”
几乎是同时,医院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明晃晃的刺刀在日光下散发着慑人的白光,
用日语喊道:“所有人!跪下!”
陈采苓眼角余光看到一个少尉正抓起一个年纪较大的医生,
“你们的院长在哪里?”
那医生眼镜都被晃下来,医生听不懂日语,破口大骂道:“放开我!你们这群强盗!”
“叫你们的院长召集所有的医生护士,立刻为大日本帝国军人治疗!”
见对方没有反应,那鬼子又叽里呱啦问道:“哪个是你们的院长?”
医生意识到对方听不懂中国话,改用生疏的英语抗议道:“这是美国人开的医院,你不能在这里制造屠杀!”
看着手下和中国人对峙了半天,铃木彦不耐烦了,掏出手枪直接顶在了医生的脑袋上。
“混蛋!你这个该死的中国人!”
眼看就要开枪,队里的翻译匆匆忙忙赶了过来,铃木彦大感失望,骂了句扫兴悻悻地把枪收了回去。
院长此刻惊出一身冷汗。
幸好,听从了那个年轻学生的建议,提前把伤员转移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铃木上尉,整座医院都搜遍了,没有发现中国士兵的影子。”负责搜查的柴琦快步走来,敬了个军礼,“但是搜到了这些东西!”
他手里拿的,是大量还未来得及清洗的、沾满了血迹的绷带。
铃木彦脸色骤然变得阴沉,语气里却带着某种大开杀戒前的兴奋。
他举着绷带,慢慢地凑近院长,几乎贴到他面前,用轻柔的声音问道:“那么,请你告诉我,这些绷带的使用者,真的只是生孩子的产妇,和街头打架的流氓吗?”
院长听完翻译转述的质问,愤怒地吼起来:“是被你们炸伤的中国老百姓!”
“你这是在窝藏大日本帝国的敌人!”
“我们的天职就治病救人,无论是谁来了,我们都要收留。”
柴琦注意到了什么似的,目光变得犹豫。
“这是家美国传教士捐赠的医院。如果把他们都杀了,可能会引起美国人的抗议。”
“美国传教士?”铃木彦一愣,脸上的神情再一次变作失望和愠怒。
侦察机侦察到这是一座医院,却看不到医院墙上的宗教标志,再联想到刚才那院长会说英语,顿时更加恼怒。
但这恼怒和犹豫很快就被胜利在即的狂喜冲淡。
美国传教士又如何?
大日本帝国所向披靡,总有一天,在脱亚入欧之后,欧洲也会被踩在脚下!
“你是不是美国人?”
他眼中充斥着嗜血的癫狂,一边说,一边拔出刀,横在院长的脖颈上。
院长看他的眼神,已知今日在劫难逃,索性不再委曲求全,痛痛快快地喊道:“我是中国人!”
铃木彦看向众人,装模作样地问道:“我现在怀疑你们,窝藏了中国士兵!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考虑,否则的话,我会杀了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包括那院长在内,所有人未发一言。
“很好,很好!”
铃木彦大笑着,随手从木桶里舀了一瓢水,然后浇在刀刃正反两边。
尉官军刀的刀刃反射出凄冷的白光,那道锋利的银线明晃晃地抵在院长的脖子上。
陈采苓不安地动了动,然而她只是动了动,一道严厉而愤怒的视线便落到了她身上。
院长在看她她明白院长的意思,于是狠狠地闭上眼,不再去看即将上演的屠戮。
铃木彦见无一人愿意回答,有些恼羞成怒,他双手握着刀,“呦”地大喊一声,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了下去鲜血如泉水涌出,一时间医院中只有惊恐的哭声。
“那么,下一个。”
他像挑选西瓜一样,哈哈大笑地摸着被迫跪成一排的每个人的脑袋,享受地看着他们抖个不停的样子,最终停留在一个穿着病号服、大腹便便的男人面前。他对着那人笑了笑,刺鼻的尿骚味传来。
“啊呀,真是不讲究的中国人。”他嫌弃地皱了皱眉,举起军刀,“那么,请允许在下给你个痛快吧!”
“啊——”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抖得如筛糠一般。
抖落水滴后,铃木举起刀,在空中画出一道长弧。
“我说我说。”那人扯着嗓子叫起来,“他们往城东去了,往济元街的方向去了!”
“柴琦,你带着一支小队,立刻去追!”
“你是大日本帝国皇军的朋友。”铃木彦拍了拍他的脸,“从现在开始,你是新的院长了。”
看着鬼子大笑着把刀和枪收了起来,陈采苓松了一口气,虚脱般地坐在了地上。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抱头蹲在地上的医生和护便正被刺刀驱赶着站起来,为伤员清理和包扎伤口。
“你的,去照顾病人!大日本帝国皇军,受伤了!”
……
“这是什么?”
“看着像白糖。”连日备战疲惫不堪的士兵自然地被白花花的疑似白糖的事物吸引。
小队长指着巷口一堆堆白色,大笑道:“别开玩笑了,白糖这种宝贵的东西,怎么会就这样堆放在这里?”
“哈哈,难道他们以为白糖也需要晒吗?!”
有人大胆地用手指沾了沾,尝了一口,惊呼道:“真的是白糖!”
“怎么尝起来味道有点奇怪?”
“哈哈,那是因为中国这种穷乡僻壤,提纯的技术还达不到吧。”
他们用刺刀拨弄着那些白糖,丝毫没有注意到地面上嘶嘶吐着火星的引线像毒蛇缠了上来。
白糖和硝酸钾按比例混合出来的混合物下垫着易燃的棉花、纸张等易燃物,几乎在接触到火星的一瞬间就燃起了烈焰
“砰!”
燃起了剧烈的火焰,伴随着巨大的冲击波猛得在地面上炸起。
“砰!”
两个士兵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身体猛得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血肉模糊地、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其余四五个士兵被震得飞出去,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他的同伴匍匐着靠近,伸手去探颈动脉,才发现也已然没了气息
“砰!”
接二连三地炸起,巨大的火花交相辉映,整个巷口燃起了熊熊火焰,好似吐出火舌的红色巨龙,拦着他们再不能前行。
……
吕城外,近藤收起望远镜,贺喜道:“恭喜指挥官阁下!我部为攻入吕城北面城墙的第一支部队!”
池田茂志满意得,听着炮火声觉得浑身舒畅:“要归功于近藤君的献策!软弱无能的蒋政府军队,如此不堪一击!”
正说话间,通讯兵匆匆跑来汇报最新的战况。
医院里发现了敌军伤员一百余人,但追击受阻,无法向前推进。
“铃木彦这个废物!”池田茂听着不停皱眉,“白糖?走投无路的中国人最后的反抗罢了。”
“告诉他,追不上就不要追了。原地待命,等围攻兵工厂的援军与他汇合。中国人狡猾得很,他们一定是想用巷战把我们的前锋拖住,然后逐个击破。”
“白糖爆炸……”近藤沉吟片刻,“少佐阁下,难道您不觉得这样的手段似曾相识吗?”
“吕城内潜伏着大量的游击队,有人精通化学也不奇怪。”池田茂也想到了那场莫名其妙的爆炸,但巨大的胜利面前,他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他不屑地嗤笑道,“这些小把戏在帝国的炮车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大象岂会被老鼠拖住了前进的步伐?”
“是。”近藤不再坚持,以免再从池田茂口中得到“侦探”的评价。
“联队最新的命令,是命令我部驻守吕城北部地区。进驻之后,免不了要和中国人打交道。”池田茂客气地说道,“关于宣抚的有关事项,你有何见解?”
“进驻后的工作当以教化安抚、剿抚兼施为主,其一,雇佣地痞、吸毒者为密探,打探情报,以此对付潜伏在吕城的地下组织;其二,通过制发证件、查店、查民居,搜集情报,清除可疑分子;三是进行宣抚工作,奶糖、药品,这是中国人感兴趣的东西,可以以此为诱饵安抚民心,大规模刊载日中亲善的新闻。”
池田茂一边听,一边赞赏地点头:“近藤君,看来你已经谋划很久了!”
“当然,上述构想都建立在能够进行有效沟通的基础上。”近藤平静地说道,“所以当务之急是从学校和民间搜罗精通日语和中文的人为我们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