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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城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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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起来外面便格外热闹。
问了才知是驻守吕城北的军队昨夜在长宁村和鬼子交火,击毁敌坦克和装甲车各两辆,打死打伤敌三百余人。
算是愁云惨淡时难得的好消息。
——用更多鲜血换来的好消息。
人群里有人大声喊道:“这还打什么?打到最后,把日本人逼急了,屠城怎么办?”
在即将到来的沦陷之前,抵抗似乎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吗?!
当然不是!
“放什么狗屁呢?!现在打开城门,迎鬼子进城,难道他们就会放过老百姓吗?”
“打不过,难道就不打了吗?”
刚从前线撤下来的人断了一条腿,撑着手里的步枪才勉强站起来。他脸上没有血色,但用比刚才说话那人更大的说话的声音喊道:“我们多杀一个鬼子,就少一个鬼子祸害老百姓啊!”
一时间不不知又有多少人落泪。
路边米面店挂的牌子上写着,米价翻了十倍。
孙文阳帮着家里的老管家孙二,把一袋袋白面从牛车搬到后院。
大小伙子没两趟就累得气喘吁吁,贺正南突然想起那日街上见到的,提着满满一布袋米面、踩着细高跟还健步如飞的姑娘来。
卸下来的面粉、干菜堆了满满一院子,省着吃可以支撑很久。孙老爷摸着山羊胡:“我把生意先关了,至少三个月闭门不出。”
“孙老先生。”贺正南提醒道,“家中的人手还够吗?”
孙老爷一听,脸色微变。以前有兵祸,大家都闭门不出,现在不一样,城里的富户都跑了,孙家就成了最肥的那块肉。
饿狠了的人,什么都干得上来。
他经过大风大浪,很快就反应过来,对着贺正南赞许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贺先生放心,我知道该往哪儿藏。”
吕城之后,势必要对人口进行核查。秋兰是病弱的盲女,自然不是抓捕的对象,但贺正南这样二十多岁、来路不明的年轻男人,少不了被盘问。
如果来不及撤离,贺正南不想再引起日本人的注意,更不想顶着日本身份生活,所以当务之急就是伪造一个身份证明。
他带着孙老爷的手信站在民政厅外等了半个小时,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一个科员模样的人怀里抱着几盆盆栽急匆匆地从楼里出来,迎面撞到他身上。
贺正南拦住他。
“请问侯鸿德在哪里?”
“怎么这时候还有人来办事?”那中年男人扶着不停滑落的黑框眼镜,“三天前,省政府、工厂、学府、兵工厂、第二战区司令部就已经分批撤退至壶口,在缙西及建立了前敌指挥所。户籍科的人要么跟着撤了,要么跑到乡下去了,哪还有人给你开证明?”
他突然朝着某个方向狠狠骂了一句。
“小人得志的狗汉奸!”
贺正南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一左一右挽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大咧咧地进了民政厅。
那人都走远了,又折了回来,一脸一言难尽:“你要真的很着急,不一定非得开证明,也可以找他给你作保。此人名叫汤有仁,是警察厅负责治安与正俗的,早就和日本人暗通款曲了,还有个日本老婆。但你要足够有钱。”
“滚滚滚!”正说话间,那汤有仁发话了,他像驱赶苍蝇一样挥手示意手下把路边的人都推开,吆喝道,“赶紧的,把道路清出来,这楼要收拾干净,重新粉刷!”
他身后跟着十几个人,手里拿的不是别的,是膏药旗。
饶是贺正南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抗日剧洗礼,见过各种汉奸角色,这种鬼子还没打进来,就迫不及待投降的,还是第一个。
贺正南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许是贺正南眼神里难掩的惊奇和蔑视令汤有仁有如锋芒在背,他转过来,不悦地问道:“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贺正南瞧不起这种汉奸行径,但也知道这不是置气的时候,便说了来意,又把孙老爷的信递过去。
“呵,这个关头急着□□明,谁知道你是不是身份有鬼?”汤有仁看也没看那封信,团成一团直接扔在了地上,“不过,让我作保也可以,十条小黄鱼给你办了。”
可真是狮子大开口。贺正南忍了又忍,还是把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洗出来的两张照片递过去。
汤有仁漫不经心地翻着照片,突然间坐直了。
“你这妹子,多大?”
贺正南起初不解其意,以为他是要填户籍信息,认真回答了:“民国十年生人,今年十七。”
“这可真是花一样的年纪啊,真水灵。许了人家没有?”
贺正南一怔,后退了半步,冷冷看着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有仁镜片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眯眯地说道:“我刚才说的是,一个人十条小黄鱼。”
那一刻贺正南几乎要被气笑了。
仗着这年头没有投诉热线,赤裸裸地坐地起价啊!
“阁下出尔反尔,有失公允吧。”
这样不识抬举的后生真是少见。自打日本人一路势如破竹地打进缙省,以往因为亲日而备受排挤的汤有仁,腰杆愈发直了。以往对他指指点点的,现在哪个不是抱头鼠窜忙着逃跑,或是反过来求他帮忙?
“直说了吧,我给你作保,总得图点什么吧?你拿不出二十条小黄鱼,那就把你妹子送到我这儿来。”他看贺正南的脸色沉下来,不知为何心里竟有点发慌。
便发了善心,主动说道,“你放心,明天就给你送回去。”
他揉了一把左边那女子丰满的臀部,一脸不耐烦:“跟着我可是享不尽的福。”
贺正南想起那个断了腿还想着浴血杀敌的伤兵,又看了看这张写满油腻淫邪的脸。
面色平静地一拳挥了上去。
汤有仁的眼镜都打得飞了出去。他勃然大怒,一张胖脸气得紫红,眼角皱纹几乎抖得挤出来油花,气急败坏地嘶吼着:“你……你大胆!来人,给我上!”
他给属下递眼色,示意他们跟贺正南动手,不用手下留情,”。
看着贺正南被几个人撂倒在地,还不解恨地上来踢了一脚,“一个手无寸铁的臭学生!等日本太君们进城了,老子摇身一变当了这维持会的会长,第一个毙了你。”
……
陈采苓处理完几个伤员的伤口,和秋兰挤在一张病床上,刚要睡着,门“吱呀”一声开了。
呼啸的寒风灌进来,她吓得一抖,正要喊人,却看见贺正南捂着额头一身狼狈地闯进来,精疲力尽地刚要坐在病房的床上,又意识到什么似的往下一滑,转而蹲在地上。
鲜红的液体不断地从白皙修长的手指缝隙中渗出来。
陈采苓吃惊,但也没那么吃惊——城里越来越乱了,挂彩也很正常。
她给他上药,沾了酒精的纱布裹在伤口上,贺正南疼得一个激灵,忍不住“嘶”了一声。
陈采苓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现在知道疼了,跟人打……”
她说到一半,看到睡着了的秋兰轻哼一声似要醒来,连忙噤声。
两个人上完药出去,把门关得严实,陈采苓问道:“你怎么了?”
“去办身份证明,接过遇到个混蛋,没忍住揍了他一顿。”
“这伤口挺深的,留疤怎么办?”陈采苓打趣道,“贺先生以后就做不了电影明星了。”
这一句狠狠踩在贺正南痛脚上——他就是因为被室友那狗儿子一番吹捧吹得飘了,骗去演那短剧的大佐才莫名其妙穿越的。
贺正南应激到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谁让我去拍电影我宰了他!”
“好吧,你反应这么大。”陈采苓撇撇嘴:“你遇到谁了?”
“一个叫汤有仁的。”
陈采苓惊呼一声。她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此人发表过许多亲日言论,被救国社的学生打伤,住院养伤期间,哪个护士没被他揩过油?更令人不齿的是,养好伤之后,他竟派人给那学生胡乱安插个罪名关进监狱去,若非那学生家里有钱,花了三千大洋找人了平了罪名,恐怕凶多吉少。
“此人亲日和睚眦必报是出了名的,你怎么敢去招惹他?”
“我腿长,跑得快。”贺正南想起白天好不容易逃跑的经历,忍不住腹诽鹤田正男。
他其实挥上去的时候那功夫时灵时不灵的,杀野猪时剑道一气呵成,跟人贴身肉搏时大脑一片空白,三个来回不到被人摁在地上了。
这是什么混子打野吗?只会刷野猪!
陈采苓年轻的脸上笼罩起一层雾蒙蒙的悲伤。
“日本人还没进城,他们就敢这样欺负人,以后这日子可怎么活。”
贺正南也不知怎么安慰她,鬼子不会讲仁义道德,之前的一个村如此,或许之后的一座城也是如此。
城破的愤怒压在心头,一时间相顾无言。
与陈采苓一起照顾秋兰的小护士,叫许如棠,慌慌张张跑出来:“贺先生,你看到李明奎了吗?”
贺正南察觉不对,赶紧帮着找,可无论如何都再不见李明奎的身影,只在他病床上发现了半张报纸。
旧报纸边角空白处上写着几个大字。
男儿报国,视死如归。
陈采苓看着那纸条,呜呜哭了起来。
“他伤都没好利索,去了能干什么?”
她话音未落,突然被巨大的轰鸣声慑住了,窗外有轰然而至的火雨,将寂寂天色映得亮如白昼。
天空在燃烧,大地在震动。
第一轮轰炸开始了。
……
医院极有可能被轰炸,现在出城已经不可能了,小庄门随时可能被攻破,他必须得尽快把秋兰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先带着秋兰去了孙府,却发现孙府支了四五口大锅,孙老爷站在门前,指挥着下人把十几个伤兵抬进府里去。
初见时还是红光满面、长衫光鲜的富商,此刻却是头发花白,前两天焦急地来回转圈想着往哪儿藏的一千斤粮食,现在全变成了深秋冒着热腾腾白气的面汤和馒头。
孙二站在他身边,磨起泡的手不停地往衣服上擦。
“老爷,买的粮食全都拿出来,咱们日子不过了?”
“不过啦!”孙老爷摆摆手,苦中作乐地摸着胡须,“都说商人精明重利,但国家利益面前,咱也当一回傻子。至少,让当兵的娃子们吃口热乎的啊!”
“来,来。”他一回头发现了贺正南,招呼着贺正南过去,劈头盖脸地问道,“小鬼子把医院炸了,是不是?我听说医院里缺绷带,很多兵受了伤却没得包扎,你看我店里还有八十匹上好的棉布,能送过去剪了做绷带不?”
见贺正南迟迟不说话,他也顾不得平日里斯文学究的作态了,推了他一把:“贺先生,能行不?行的话我立刻派人送过去。”
“能!”贺正南抽了抽鼻子,努力克制住翻涌的泪意,点了点头,“是可以的。”
孙府现在一个人当成三个在用,贺正南亲眼瞧着那日陪孙锦英读书的小丫鬟,看着瘦瘦小小的两个人,却合力架着个一米七的壮汉,一步一步地往后院挪。
这样的情况,无论如何都不好再麻烦他们分出精力照看秋兰了。
贺正南心里一阵阵发沉。
其实他知道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是哪里。
双桥街上的济育堂。
之所以安全,并不是因为鬼子会因为它是慈善救济机构而对它区别对待,而是因为附近恰好聚集着许多早些年来华工作的日本人。
贺正南路过时曾远远往里看过一眼,整条街区到处是料理店、吴服屋,挂日语招牌和日式灯笼,来来往往的有很多穿着木屐和服的女人和小孩。
那是连作乱的地痞流氓都不敢轻易靠近的地方。
然而他才刚提出来,秋兰就一脸憎恶地脱口而出:“我不去。让我和日本人待在一起,我不如去死!”
贺正南放柔了语气,劝道:“那里居住的是日侨,大多是女人。”
秋兰脸上是纯然的仇恨,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难道那些日本女人的爹和男人,不是在从中国抢东西吗?强盗的家人,就不是强盗了?让我强盗住在一起,我半夜都要爬起来掐死他们。”
“并不是和日本人住在一起,那家济育堂是中国人开办的。只是靠近日侨区,所以鬼子不会去骚扰。”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哥,你是不是要去打鬼子,不方便带着我?”
“我确实有些事情要做,如果不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不能放心。不会很长时间的,相信我,等城里安稳下来,我就过去接你。”
“我不用和日本人说话吧?”
“济育堂里大部分都是中国的小孩子。你去了还能给他们讲故事呢。”
听到能做点事,秋兰的脸色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很会看孩子。到时候就讲哥你说给我的故事怎么样?你在上海念书,上海有百乐门,有外滩,晚上还亮着灯,空气都是大洋的味道。”
心里某处轻微刺痛了一下。贺正南深吸一口气:“好啊。”
他让秋兰在原地等着,自己走到巷子里去。
刚一靠近,就听到日语夹杂着中文的喊声:“什么人!不许靠近!”
穿着和服的年长女人拦在济育堂门前。
“初次见面,您好。”贺正南冲她笑了笑:“请多关照。”
优美的东京强调令她明显少了几分戒备,她笑着鞠躬还礼:“晚上好。”
巷子里的人家,听到声音,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
人群里有有人掩唇笑起来:“这样英俊的年轻男子,在这里可不多见。”
贺正南递上学生证。
本能的抗拒和反感在唇齿间翻滚,说出口时,每个字都割得他心口发疼。
“我是鹤田正男,日本东京人,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城里现在很乱,我的朋友眼睛看不见,我想把她送到济育堂暂住两天,希望您可以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