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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乱起 ...

  •   所以他自私地把话吞了回去。
      “等你眼睛好了,我教你识字。”
      秋兰摇了摇头:“先找到虎子。”
      “当时于伯父让虎子带着我走,可是我们挤散了。后来鬼子把村里的老人、小孩都关在一起,我去看过,里面没有虎子。我找到你的时候,把村子翻了遍,也没有虎子。秋兰,虎子这么机灵,肯定是趁乱藏起来,然后跑掉了。”
      “可是他找不到我和爹娘,能去哪里呢?”
      “也许他被民兵找到,已经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我要回去找他。”
      “你好好养病,我去找。”贺正南道,“我雇了一辆马车,我想办法回莫村一趟,再找一遍。”
      秋兰却摇了摇头:“我想去。”
      “你身体还没好呢。”
      “我想去。”
      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却满是倔强的光芒。
      贺正南想起来陈护士说,她是个特别坚强的姑娘,上药时一声不吭。
      大概,这是支撑她坚持到现在的唯一念想吧……
      贺正南不再劝,他站起来,给秋兰掖好了被角:“好,你好好休息,我去洗把脸,回来继续陪着你。你再养几天,我们一起去找车。”
      贺正南一直很奇怪,怎么李明奎大半夜地出去这么久,还没有回来。等拿着毛巾走出门一看才发现,他在走廊里咬着牙发着狠地抽烟。
      大概把他和秋兰的对话听了个全。
      他眼眶通红,贺正南吓了一跳,连忙折回屋里,从他病床上拿了军大衣给他披上:“你伤还没好呢,小心着凉。”
      “是我们没用。”李明奎突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一个大男人,身上被炸出好几个血洞送进来时没流泪,换药时还能面不改色地唱歌,此刻却蹲在地上捂着脸,泣不成声:“都是我们没用,我们要是在前线顶住了小鬼子,老百姓就不会,就不会……”
      贺正南抓住他发疯般锤向胸膛的手:“你们已经尽力了!”
      “三个月,这才三个月,就被小鬼子长驱直入,占了整个华北!四万万同胞都要成了亡国奴了!我们兵的吃军饷,连女人孩子都保护不了,还不如死在战场上!”
      血性男儿,大概如是。贺正南眼睛一阵阵发酸,他握着李明奎的手,一字一顿地:“一定会胜利的!”
      “这一天或许会很漫长,但一定会到来的。”
      ……
      “小鬼子三个月□□的言论,必然是痴心妄想!”
      炒米巷某处民居里,戴蓁蓁的声音铿锵有力地落下。
      屋里一灯如豆,几个人围着桌子坐,每个人面前都堆放着多多少少的麻将牌。
      这是戴蓁蓁多年斗争养成的习惯。以前在东北的时候,往往是日本人的狼犬才在街上叫了第一声,她就已经从为大家传达指示、解读文章的宣传干事,切换成了麻将桌上叱咤风云的常胜将军。
      门外传来木棍有节奏地敲击地面的声音,哒、哒、哒,响了三声,那是暂时安全的信号。戴蓁蓁把窗帘拉得严实,手里小心地攥着一纸方块,轻声念起来。
      “……在《抗日游击战争中各种基本政策问题》中指出……”
      四五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在华北,以国党为主的正规战遭受挫败、广大地区被日军占领以后,我党领导的游击战争将成为华北人民反对日本侵略军的主要斗争形式。”
      “……要坚持长期的游击战争必须建立根据地……”
      屋子里响起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戴蓁蓁将那篇指导性的文章念完,看着众人眼中燃起了希望和斗志,认真说道:“根据地的建设,离不开情报工作的有力支持。我从水洼村来的时候,程政委特意交待我,具体到吕城地区,我们的任务就是潜伏在吕城中,搜集敌人动向、掩护进步学生,以及上级交给的其他任务。
      “明白!”
      “明白!”
      戴蓁蓁看向斜对面的同志:“夏草同志,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温和儒雅的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政府大部分官员已经逃出城外,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也暂时脱离。但鬼子一旦占领吕城,还是需要中国人给他们做事,换汤不换药罢了。届时我打点好关系,可以继续在伪政府中任职。
      “好,请务必保护好自己。”
      夏草咧着嘴,看着她慈爱地笑了:“小戴同志,我虽然是个书生,但也是个参加过长征的老同志了。”
      戴蓁蓁俏皮一笑:“那么保护进步学生的事,我这个小同志就当仁不让啦!”
      “希望去陕北的,有这么几个人。”她拿出一份名单,“我和赵四海同志、李崇同志负责联系这些学生,并在近几日掩护他们出城。”
      两个人站起来:“保证完成任务!”
      戴蓁蓁点了点头,打开随身携带的挎包,取出手枪,一边把子弹全装了进去,一边介绍情况:“赵怡、齐子森同学已经取得了家中父母的同意,明天就可以护送他出城去驻地。王云同学要携带一批珍贵书籍,我们要想个更妥当的方式掩护他,毕竟现在去往驻地的路上到处都是鬼子设的关卡。”
      “孙云阳同学情况比较复杂,他父亲是城中数一数二富户,一心送他去外国人的银行工作,他暂时走不了,还在做父母的工作。”
      “小戴同志,务必注意安全,关卡盘查得越来越严,而且还随时面临着鬼子炮击的风险。”
      “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是把他们平安送出城去,他们都是有用的人才,是革命的希望。所以我一定会完成任务。”
      戴蓁蓁爱惜地抚摸着南部十四式,像是在和老朋友对话。她璀然一笑:“而且我的最后一颗子弹也会留给敌人。”
      ……
      贺正南就这样过上了上午给锦英上课,下午被孙云阳拽着以学英语的名义讨论马克思,晚上回来给秋兰讲“家乡”——指上海——故事的日子。
      原本日程安排得已经很满了,孙云阳还直接找到医院来。
      大半夜,贺正南正帮着陈采苓安置伤员,如今医院里人手不够,附近很多居民也过来帮忙了。
      他好不容易把七八个伤兵扛上二楼,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后背。
      “贺先生,收留我两天呗。我爸非逼我去外资银行任职。给资本家做事?我才不去!”
      贺正南失笑:“令尊是希望你的安全得到保障。”
      孙云阳竖起全身的刺儿:“贺先生,难道只有格美国人当走狗才安全吗?你是被日本人吓破了胆吗?”
      一句质问才说出口,又想起来贺先生妹妹的事情,顿时熄了火,讷讷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贺正南本就不是会因一句冒犯大发雷霆的人,更何况难得见到如此激进跳脱的年轻人,令他想起穿越前整天和室友胡侃的日子,一时很是亲切。
      他摇了摇头:“我不是被日本人吓破了胆,我是觉得孙老爷说的有道理。如果你们打算留在吕城,去外国人的银行做事是最稳妥的,日本人现阶段还不敢得罪英美人。”
      孙云阳大剌剌往地上一坐:“反正我不去,我就是去双霄寺出家当和尚,也不当资本家的走狗。”
      李明奎在换药的间隙,瞟了他一眼,冷声道:“双霄寺已经被鬼子占了,现在是劳工营。”
      孙云阳恨恨地捶打着地面:“所以我更不能去给美国人当走狗。”
      贺正南问他:“那你想去哪里?”
      孙云阳来了精神,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挤眉弄眼地撞了撞他的肩膀:“我想去哪里,你肯定懂的。”
      贺正南当然能猜到,因为那也是他想去的地方。
      “你给锦英写的文章我看了。”
      “太过分了,你给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写得这么深奥不说,还不给我看?”想到这里,孙云阳又想起一件事来,“上次你说,《资本论》读了一半?难道你见过《资本论》的全译本吗?”
      贺正南第一反应是,难道《资本论》这种书还能没有全译本吗?
      顿时汗流浃背。
      他哪能想到,民国二十六年,《资本论》中译全卷本还没现世!他是看的电子版,当睡前读物来着,为此还被他爸妈猛批“不像话”。
      偏偏孙云阳还拽着他,兴冲冲地追问:“你哪来的全译本?快告诉我,无论花多少钱我都要买到!”
      贺正南本想找个英译本糊弄过去,然奈何对英译本一无所知,艰难地搜寻着鹤田正男的记忆,突然想起一个人。
      鹤田雄一是东京有名有脸的出版商,家里来来往往诸多文化名人中,还真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
      贺正南从容答道:“我读的是高畠素之的日译本。”
      之所以对这个人的名字有印象,是因为此人是资本论的翻译者同时也是法西斯理论学家,为翻译马克思主义著作出十年心血,却在大正十一年听说黑衫军进军罗马时,喝得酩酊大醉在街头痛哭,高呼“我们迟了”。
      一个既是马克思主义介绍者同时也聚集了一大批法西斯主义信徒的奇人。
      孙云阳虽然惊讶于贺正南会日语,但转念一想,上海的学生,会日语也不稀罕,他便跟着贺正南的话谈下去:“那想必贺先生对日本也有所了解了?”
      “……”何止是了解,进入吕城后,贺正南时刻都精神紧绷,和鹤田正男的习惯搏斗,生怕一不小心就蹦出来几句日语。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前世学日语专业的同学都动不动点头鞠躬了!
      贺正南讪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那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孙云阳兴致勃勃,“为何明治维新成功了,洋务运动却以失败收场?”
      贺正南一听,心道这不是典型的论述题吗?这兄妹俩问问题的风格都如此相似。
      这种问题不知多少次出现在考卷上,不知有多少长篇巨论。现在他又有鹤田正男的视角中,对日本社会有了更深入的观察,这个问题解答起来就更容易。
      “你可以从这几个方向对比着去思考,一是时代背景,背景又可以分国内国外,还有我们提到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当时中国内忧外患,日本却通过废藩置县政策有效削弱了地方大名的权力,将地方行政权集中于中央,这就为后续工业化奠定了基础。”
      “二是改革目的来看,洋务运动目的不必我赘述,但日本政府当时主张全盘西化。当然,这种由来已久的脱亚入欧、跻身列强的渴望也是促使日本走上扩张的重要因素。”
      “此外,还有领导力量、改革阻力。有了前者诸多现实条件之后,才有基于其上的、能够被人直接看到的具体措施、实施方式,这些具体再细分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这样由深及浅、对比着看,才能得出更准确的答案。”
      孙云阳听得发愣。
      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国人对于中国之前途命运思考愈来愈深,报纸上有许多论及这两场变革的文章,但大都洋洋洒洒人云亦云之作,或是愤慨感伤宣泄情绪之语,少有像贺正南这样,简单明了地划出几大核心元素。
      仿佛完全跳出时代之外,用全然冷静客观的态度来分析问题。
      “快快快,你详细说说。”
      贺正南这几天忙着去打听靠谱的车行,还要思考如果要往莫村方向走,是不是还得雇几个人一起帮着找,孙云阳不停追问,他就有点心烦气躁。
      他揉了揉额头,忍不住吐槽:“云阳,你这样让我有种在辅导你考研的错觉。我又不是来卖课的。”
      孙云阳拍疑惑地看过来:“考验?考验我什么?”
      他琢磨着贺正南说的“卖课”,觉得自己猜出了贺正南的意思,一拍大腿,道:“我知道,知识无价,你的时间很宝贵的,我付你薪水行不行?”
      他眼睛亮晶晶的:“哪怕多讲一点都行。”
      贺正南不解:“你为什么执着于今天就要弄明白这个问题……”
      “因为我太想知道了!过两天可能我就要去……总之可能很难和你见面了。所以如果真有一个答案能告诉我,中国要怎么样才能强大起来,怎么样才能打败日本人,那我愿意用我所有身家来买这个答案,不,哪怕用我的命都行。”
      贺正南一怔。
      宛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上来,顷刻间浇灭了心里那一丝丝不耐烦。
      他看着孙云阳热切的脸,说不被触动是不可能的。
      他一知半解地触摸过答案,难道是因为他比孙云阳,比这个时代的人更聪明吗?
      不是。
      是因为他站在光明的干岸上回望那段泥泞的黑暗。
      可他能站在光明处,是因为在他之前的无数人曾以生命为代价去追寻那一缕微光。
      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
      “……对不起,我太轻狂了。”
      孙云阳一头雾水,他没觉得贺正南哪里轻狂,事实上,贺正南是他见的过最有见识又最斯文的同龄人。
      但看着贺正南好像很羞愧的样子,他也不再追问,只去搂他的肩膀:“虽然我不知道你为啥这么说,但就当是我们扯平了吧,我刚才不也说错话,你也没计较嘛。”
      贺正南感激地一笑,认真道:“我还是把我能想到的都写下来吧,明天拿给你,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那太好了!”孙云阳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说真的,你没想过去报社投稿吗?”
      于是他们就在秋兰的病床前,聊了大半夜的《资本论》,听得李明奎频频皱眉。
      几次欲言又止。
      孙云阳注意到他抗拒的神情,理直气壮地嚷嚷道:“西安事变后,蒋政府已经宣布一致对外了,现在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兵遇到秀才,也是说不清,国军出身的的李明奎捂着耳朵溜达着去走廊抽烟了。
      ……
      双霄寺前线某据点。
      新挖好的战壕里,被处决的中国人的血还没有干透,被调试和擦拭的九四式山炮,已经居高临下地瞄准了吕城。
      帐篷搭起来的临时指挥所内,煤油灯忽闪着,池田茂一脸严肃地整了整金线肩章。
      因那场突如其来的“传染病”事件,他的中队中一名翻译和一名卫生员病死,三个小队减员近四分之一,为此他很是被上司斥责了一番,又被同僚嘲讽,直到近几日兵力补充上来,脸色才好看些。
      按照上级的指令,他的部队驻守距离吕城北面郊外最近的这一据点,五日后配合发动总攻。
      他暗暗发誓,攻城之战,必须一雪前耻。
      他召集会议,在地图前商议许久后,给铃木彦下达了带领队伍实施突袭的作战任务后,又看向近藤:“近藤君,这两个区域都可以作为突袭点,你负责指挥,你如何选择?”
      近藤饶有兴趣地看了眼远处吕城中零星的灯光,目光又落回作战地图。
      “属下的提议选择从小庄门攻入。”他指了指地图上标红的某个位置。
      “为何不选择鼓楼方向?那里距离我们更近一些,可以少绕十五分钟路。”
      “吕城鼓楼始建于唐代,极具文物价值,如果毁于战火,未免太过可惜。”
      池田茂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理由,非常地……独特。”
      铃木彦不满地抗议起来:“近藤桑,不是您执行具体作战任务,所以您完全不在意这意味着我们的士兵要格外花费很多的体力啊!”
      池田茂倒不在意这些,他本意也更倾向于选择周遭开阔、地势低洼的小庄门。
      但为了保护文物而选择这一路线实在太不严肃,他问道:“难道你没有更能说服我的理由吗?”
      近藤不紧不慢地说道:“小庄门临近兵工厂。根据侦察兵的报告,敌军正紧急将兵工厂撤离,我们可以从小庄门突入,隔断兵工厂与城内守军的联系,再迅速将其摧毁。”
      “兵工厂?”
      他顿了顿,扬声道:“是的,少佐阁下!我部刚整合了新补充的兵源,无论是从实战经验,还是从弹药储备来说,都不具备突出优势,要想在攻城之战中脱颖而出,只能以巧取胜!”
      池田茂眼中猛得燃起急切,他按着桌子的手激动得发抖:“继续说下去。”
      “吕城兵工厂,是华北地区最大的兵工厂。如果能对其进行摧毁,对于整个华北的士气和火力来说,都将是巨大的打击。”
      池田茂只剩下一丝顾虑:“近藤中尉,按照你选中的方向,当空军和炮兵为我们提供火力覆盖支援时,炮弹的落点……可能波及的地区有一所医院。”
      近藤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又被漠然取代:“我们的目标,本就是对敌人的有生力量给予毁灭性打击。空中部队已经连续七日向吕城内投放传单,截止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伤员走出城门向我们投降。更何况,医院里的伤兵,被捕后一样会被处死的。”
      “与其羞辱地以俘虏的身份死去,不如给他们应有的体面,至少还能保住一座经历了千年风霜的城楼。”
      池田茂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近藤君,你言之有理!”
      他面无表情地吹捧道:“属下无比期待指挥官阁下晋升中佐,登上鼓楼,以帝国军人之姿,俯瞰这座华北重镇!”
      池田茂心情大好,开玩笑道:“不知我们痴迷汉唐而擅自离队的鹤田君,如今沿着他的路线走到哪里了?他最好不要再被我遇到,否则,我一定请他来亲眼见证大日本帝国皇军是如何战胜这片汉唐故土上的军民。”
      近藤不语,玩味地摸向军装口袋,那里有本《李太白集》。
      ——那晚他回到营地,才发现鹤田正□□本没带走他“视若珍宝”的地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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