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难以启齿 ...
-
喂秋兰吃完饭,贺正南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去张府了。
走廊里聚着好几个照顾病人的家属,贺正南一走,她们便热络地围上来。
“你哥对你真好。”
“俺只有个弟弟。”
几个女人对视一眼,心说这才对,哪有当哥的这么斯文,妹子却操着一口乡下方言的。
李明奎有心阻止她们议论,却又不好意思凶几个女人,躺下去拉上被子,嘟囔道:“问啥问,人家小姑娘还病着呢。”
卷发女人眼中八卦的神色更甚,压低声音问道:“你未婚夫?”
“当然不是!”秋兰连忙否认,“他把俺救出来的。”
卷发女人“呀”了一声,脱口而出:“你父母呢?”
“俺爹娘都死了。”秋兰紧紧抓着病床上的栏杆,"俺还活着,是因为俺还得去找俺弟弟。”
卷发女人一下子愣住了,脸上泼辣的神色尽数化作局促。
“对不住,妹子,我不知道……”她伸手想去搂她,却又没敢,不安地抚摸着自己的大波浪,一个劲儿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秋兰摇了摇头。她很想哭,可哭也没用,爹娘没法活过来。
哭也不能把日本人赶出去。
与卷发女人在一起,两个年纪稍长一些的,抵着她的肩膀,“妹子,你得振作起来,你弟弟肯定能找到。”
“对,对,你把你弟弟的名字,还有长相,都告诉我们,我们一起帮你去找。”
秋兰起初僵着身子,但那属于女性长辈的、温暖干燥的掌心温柔地抚摸过她的脖颈时,她忍不住了,咬着唇呜咽了几声。
疼,身上的伤口好疼,但她不想在贺先生面前喊疼,她知道贺正南已经足够痛苦。
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会想起那日本人的脸。
狰狞的、癫狂的,像一只只野狼,毫不留情地啃食着她的骨肉。
她仍旧没有流泪,但周围的人都红着眼眶。
……
贺正南按照给的地址找到了孙府,孙府的下人很是客气地把他迎了进去。
贺正南今日穿着干净得体,与前日大不相同,更显得气质斯文,孙老爷遣人拿了黄金给他,又开口道:“如果你没有落脚之处,不妨来我府上教学生。小女锦英原本就读于吕城女中,奈何如今学校停课、教师遣散,学业无以为继。你若是有意,便做她的古文老师吧。”
贺正南很是诧异:“难道您不出城避难吗?”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孙老爷呷着茶,不疾不徐地说,“这是华夏的土地,难道鬼子来了,我们就不过日子了?”
他们家做丝绸生意,丝绸这玩意儿是富贵人家赏玩的,外行干不来,又不能被充作军需,日本人来了,除了敲诈勒索,也不会干别的。
大不了,给他们钱就是了。
“我还有事在身,可能不会在吕城停留太多时间。”等秋兰身体稍微好一些,能下地了,贺正南就准备出城找虎子,在吕城是待不住的。
可转念一想,等他出城找虎子时,把秋兰留在医院也不是办法,以日本人的丧心病狂,很可能会轰炸满是国军伤兵的医院,那里也并不安全。
于是他改口道:“您不用付我薪水,我过段时间出办事门时,能将舍妹托付给贵府几日吗?”
“好说、好说。”孙老爷大喜,“贺先生随时把妹子送过来便是,我们一定仔细照料。”
贺正南本身有个中文系教授妈的熏陶,加上原主又研究汉唐文学,面对孙老爷这个半吊子的考校绰绰有余,所以哪怕他谎称学生证在逃难时丢了,孙老爷也没怀疑他的身份,薪水开得极高。
甚至在得知他会英文后,提出来按小时付酬劳。
贺正南不知道这个年代有没有雅思这个概念,谨慎地回答道:“我英语一般,日常交流对话没问题,但太专业的肯定不行。”
“不用太专业。贺先生得空,顺带着教云阳和锦英咋和外国人说话吧。以后她兄妹俩去洋人开的银行里任职。”
贺正南更是惊奇,前日看孙老爷的态度,分明对欧美人很排斥。
孙老爷看出他的疑惑,叹了口气:“我老啦,也不知能庇护他们多久,我不忍心他们逃难吃苦,更不想他们在鬼子手底下讨生活,就只能让他们投奔西洋人了。”
正说话间,张锦英蹦蹦跳跳跑来了,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头扎进父亲怀里:“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找老师!”
“话可不能这么说,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国学。”孙老爷拍拍女儿的额头,“这是贺先生!”
张锦英吐了吐舌头,不情不愿地喊道:“贺先生。”
大小姐一个人读书,三个人陪着。
一个老妈妈坐在贺正南和张锦英之间,两个婢女模样的女孩一左一右服侍着。
孙云阳担心年轻男老师引诱女学生,特意趴在窗户根上听,却没听见半句风花雪月。
讲开元盛世,讲安史之乱,讲“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讲“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张锦英默默听着,直到一堂课讲完了,才问了个最直接的问题:“日本人那时候会派遣唐使来,可为什么他们现在反过来可以侵略我们呢?是因为我们的飞机大炮还不够多吗?”
贺正南沉默了一瞬。
——这是甲午海战以来,多少中国人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啊……
张锦英不依不饶:“你是先生,难道还不能回答这个最简单的问题?”
最简单的,也是最难的。
贺正南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比较复杂。或许要从近代化与日本明治维新讲起?涉及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问题,我要回去整理一下,或许,可以写篇文章给你。”
话音刚落,门被人猛得推开了。
二十岁出头的青年,长得和孙锦英五分相似。贺正南猜这应该就是孙云阳了。
孙云阳盯着他,眼神炯炯:“你刚才提到了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概念。”
贺正南心里发毛:“是,怎么了?”
孙云阳笃定道:“你读过马氏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某些贯穿高中课本和大学水课的概念,在这个年代还是个比较敏感甚至危险的话题。贺正南看他的态度,应当是个进步学生,便也不刻意隐瞒:“算不上精通,略读过几本书而已。”
岂料孙云阳兴奋得鼻翼通红,鼻尖都在冒汗,看他的表情大有得遇知己之感:“读过哪些?”
呃……贺正南有点心虚。
实在惭愧,他毕竟只是个看过一些书的理科生,不是正经马院出身,于是便实话实说:“《德意志意识形态》、《政治经济学批判》读完了,《资本论》读过一半。这方面我涉猎并不多。”
孙云阳还想再问,贺正南抬眼看表:“但我得回去了,我妹妹一个人在医院。等我下次来,详细和你探讨。”
孙云阳揽着他的肩膀,兴奋地说道:“行,说好了,下次一起喝酒!我给你看我收藏的好宝贝!”
贺正南走出很久,才龇牙咧嘴地动了动肩膀。大少爷真够热情,他肩膀快被拍红了。
回医院的路上,卖肉饼的摊子还没有收,头发花白的大爷在寒风中不住地跺脚,贺正南走过去,把剩下的全部包圆了。
一是他自己也嘴馋——清酒饭团和罐头真不是人吃的东西,贺正南被迫跟着鬼子吃了几天,甚至开始怀念食堂菜。
二则是他白天要出去,秋兰换药和吃饭都要麻烦这几个护士,贺正南很感激她们。
贺正南走在路上慢慢啃完了一个肉饼。
面很柔软,肉馅鲜嫩多汁,冬夜里咬上一口,驱散了一身的疲惫和寒气。
贺正南难得感到放松,毕竟,手里有肉饼,兜里有金条,或许是这个时代里最坚实、最难得的安全感。
这年头能进仁爱医院都不是普通人,护士们见多了西装革履的官府要员、珠光宝气的小姐太太,被呼来喝去惯了,这样可以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他和那些富家子弟或是名校学生都不同,富家子弟难掩傲慢,名校学生气质孤高,而他身上有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温和气质,让人感觉……人畜无害?
陈采苓看着温声细气地请大家吃馄饨的贺正南,脑中突然闪过这么一个词。
不对不对,还是如沐春风更合适些。
她们吃着肉饼,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秋兰妹子可真是倔,换药这么疼,她愣是一声不吭。”
另一个也跟着说:“没见过这么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受那么重的伤,这才几天,就摸索着自己穿衣服、吃饭了,她说有手有脚的,怎么好让人照顾。唉,真是……”
贺正南听得心里酸涩。
病房里只有秋兰一个人,她不知梦见了什么,突然惊叫一声坐了起来。
动作牵动了伤口,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贺正南快步走过去,秋兰听到脚步声,整个人骤然紧绷,不安地抓着身下的被子,试探地问道:“贺先生?”
“嗯。”贺正南摸着她的头发,“喊我哥吧。”
“俺又梦见,梦见……”她一下子放松下来,哽咽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儿地发抖。
这是她第一次展露那些经历带给她的痛苦,但这些一定已经折磨她很久了。
贺正南看着她痛苦的表情,有千言万语的安慰却不知如何说出口。
旁观者总是理智,可真正身处其中才会明白,有时候劝慰都是一种伤害。
告诉她,都过去了?
那太轻飘飘了,谁能从这样的灭顶之灾中轻易地走出来?
告诉她,你要振作起来?
那太苛严了,就好像这样的脆弱很令人失望一样,而秋兰已经是个非常坚韧的姑娘,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强。
就是贺正南自己,时至今日也没办法走出来,一闭上眼,眼前就是还是日本兵杀人时狰狞扭曲的神情。
他又想起那晚,近藤的那句“在下第一次扣动板机时也很痛苦”。
真后悔当时没抽他一巴掌。
侵略者那一瞬间良心纠结的痛苦也许是真实的,可那些被侵略者屠杀的人的呢?
那饱受战火蹂躏的老百姓呢?
他们的痛苦又怎么衡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地里劳作,一年到头吃不到一口肉吃不了二两油,到头来做了刀下亡魂,而扣动板机的人,轻飘飘的一句喟叹,就可以撇得干净吗?
贺正南看得不忍,拿手帕给她擦了擦脸,一时间心如刀割。他只恨自己怎么不学点心理学,也好给她做心理疏导,可他也知道,再好的心理疏导,也不如手刃仇敌的畅快。
“你还记得他的样子、他的声音吗?”
秋兰脸色煞白,但还是点点头:“忘不了。”
“好,如果忘不了,那就好好记着。再做噩梦时,你就想着,总有一天,你会杀了他,把他们都赶出中国去。”
秋兰狠狠地点了点头,可脸上却流露出几分脆弱:“哥,俺以后是不是就是个废人了?”
“怎么会!”贺正南从包裹里取出小黄鱼,放到她手上,“等找到虎子,咱们就去陕省。那里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眼,实在不行,我们去苏联,去欧洲,一定能治好的。”
秋兰掂着手上的东西,隐约猜到了是什么,她惊讶地“呀”了一声:“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你是不是把手表卖了?”
贺正南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我听不到指针走动的咔嗒声了。”秋兰闷闷地,“这是你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了吧?都是因为我……”
贺正南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安慰她:“要打仗了,带着那玩意儿,太扎眼了。”
秋兰愣了愣,想起爹娘总是告诫她,财不外露,又想起那些姐妹的遭遇。
她喃喃道:“翠莲姐的金耳环被硬扯下来,整个耳朵都被拽烂了,芳嫂子手腕上的玉镯子取不下来,他们就拿刀砍断。”
她像是一下子被惊醒,抓住贺正南的衣服,焦急地问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贺正南故作轻松,“不信你打我一拳,我好着呢。”
秋兰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俺爹以前说过,有文化的人,走到哪里都被尊敬。”
有文化的人……
那个学生证和希望他进入陆军士官大学读书的家信突然变成带着毒刺的藤蔓,扎得贺正南胸口剧痛。
他梗了梗:“秋兰,其实我是……”
那一瞬间他真的想坦白,可那几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不敢想象,如果秋兰知道于老伯舍命救下的大学生,是个日本人,会怎么样?
他已经经历过生死,自认为不再是清澈愚蠢的学生,可他还没有坚强到,能承受来自同胞的、仇视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