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橘子与小黄鱼 ...

  •   鹤田正男除了读书,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收集名表。这是收藏里最新的一款,正爱不释手,所以出发来中国时就戴着了。
      只能说鹤田家确实是财大气粗。
      但贺正南不得不感谢鹤田正男的奢侈,毕竟这个时候是真的可以救命。
      “您能开的价格是多少?我真的急需钱。拜托了!”
      贺正南说着说着差点下意识鞠躬,幸亏一个急刹车止住了。
      心里不由得暗骂,真的是在日语环境里待久了,以后非得把原主的习惯改了不可。
      掌柜看他确实恳切,犹豫片刻,说道:“先生稍等,这种稀罕玩意儿别人也买不起,我问问孙老爷收不收。”
      贺正南被留在后堂里等着,伙计拉过雕花木椅示意他坐,又给他沏了一碗热茶。
      他本来就在生病,之前一直风餐露宿忙着逃命,精神时刻紧绷,没觉得疲惫。这儿坐下来喝着热茶,眼前便开始不受控地发黑,头也越来越沉。
      所幸不多时便有伙计引着一个迈着四方步的中年男人过来,掌柜热情地迎也上去:“孙老爷!”
      这孙老爷五十岁上下,穿着丝绸长衫,留着山羊胡的男人,笑呵呵地说要给儿子买生日礼物。
      他一手托着手表,一手从伙计手里接过镜片,仔细端详半天,开口询问:
      “云阳就喜欢洋人的玩意儿。来路可正?”
      “正!正!”掌柜一看有戏,忙不迭地指了指贺正南,“这位先生的。”
      感觉到精明严厉的眼神落在身上,贺正南点头致意。
      孙老爷捻着胡子打量:“不像本地人啊。”
      “上海来的,上海沦陷后学校停课了。”
      “听你口音,可不像是上海人。”
      普通话确实和南方方言相去甚远,贺正南强忍着头晕,继续胡编乱造:“祖籍河北,可如今河北也被鬼子占了,家父拍电报告知我去陕省投奔姑母,谁料半路上遭了匪,现下妹妹还在医院。”
      孙老爷神色略有缓和,客套了几句:“学什么的?”
      “在中文系,研究古代文学。”
      谁知孙老爷听得眼前一亮,连着喊了三个“好”。
      “好!好!好!这年头都嚷着学洋人,结果把老祖宗传下来的都扔了,后生,你得好好学,好好学!”
      他虽然从商,但也爱钻研国学,算是半个老学究,可惜大儿子一心向往欧美,小女儿又是个足不出户的丫头,都不耐烦听他絮叨。
      兴致上来便开始指点江山,激动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学西洋人有什么用?学了这么多年,结果东洋人先打过来了。小鬼子狼子野心,要是老祖宗好留下来的文化咱们守不住,被人学去了,那可就成了亡国奴了!”
      贺正南表情讪讪,心道原主在这老爷子眼里,可不就是这种“狼子野心”的小鬼子。
      孙老爷说教半天,看着后生频频点头称是,心里极为满足,手一挥,慷慨问道:“你这手表买的时候,作价几何?”
      贺正南被他问得一懵。他知道这表是名表,但日元和银元的换算比例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他对民国的物价也没太多概念,于是避重就轻道:“逃难的时候有磕碰,不是全新的了,我现金要的又急,怎好按原价。”
      他想着秋兰的住院费是三十大洋,护士说那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便估摸着开了个价:“一千可以吗?”
      孙老爷皱了皱眉:“我岂是趁人之危之人!我儿云阳有几块品相不如这个的手表,也花了一千五大洋。你报这个价格,岂不是瞧不起我孙某?”
      贺正南在心里“嘶”一声,虽然他知道这牌子在后世也是奢侈品,但没想到这年头也这么值钱。
      贺正南想了想,道:“我要一千五就可以,但我不要法币,我只要现大洋,或者金条。”
      就算目前法币和银元还能维持稳定的兑换比例,但形势越来越严峻,鬼子控制的地区,物价飞涨,法币将会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贬值,贺正南手头没有第二块手表可以当了,不敢拿这个冒险。
      孙老爷听到这话,颇为惊讶。
      “后生很有见地。”他摸着胡须,沉吟片刻,点了头,“三百大洋你先拿去给你妹子治病,剩下的,明日下午你来府上,我付你小黄鱼。”
      贺正南连连称谢,拿了钱后赶回医院,先去交了医药费。得到护士“已经用了最好的伤药,找了最干净的病房”的答复后,心头一松,紧接着眼前一阵光怪陆离,整个人直接向前栽去。
      再醒来时,是躺在病房的地面上。
      晨光透过玻璃窗户洒进来,竟已是第二天了。
      连日的疲惫顿时如百丈潮水般沉沉压过来,全身酸痛得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
      贺正南缓了片刻,才艰难地伸手摸向怀里,沉甸甸的包袱还在身上。
      他舒了口气,环顾四周,才发现身上只披了个毯子。
      ……这也太不人道了,就这样把他扔地上。
      转念一想,这又不是现代,他看着穷酸,又突然昏倒在医院里,医院里的人不把他丢出去就不错了。
      最起码还给了盖了个毯子呢。
      他盯着惨白的天花板,沉沉地吐了口浊气。
      终于安稳下来了,哪怕是暂时的。至少,也不用睁眼就看到日本兵杀人,手头有一笔钱,可以去大后方。
      算起来,他穿越也没几天,但想起那些最大苦恼是怎么翘早八的日子,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了。
      圆脸面善的护士推开门进来,这护士姓陈,名叫陈采苓,那天就是她一边哭一边给秋兰上药。
      见他醒了,她一脸不高兴地抱怨道:“劳累过度加上营养不良,换句话说,你这是累晕的。怎么会有人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贺正南揉着额头,苦笑道:“陈小姐,日本兵在后面索命,哪顾得上爱惜身体?”
      陈采苓呆呆地看着他:“城外是不是有很多日本人?他们是不是快要打进来了?”
      她捂着嘴,眼眶红红彤彤的。
      “等日本人进城我们所有人都会死,对不对?”
      贺正南想安慰她,可安慰的话却说不出口。他拍拍包袱,移开话题:“陈小姐,我现在有钱了。麻烦给我找一张空床可以吗?我不想睡地板了。”
      陈采苓被他这么一打岔,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和灰不溜秋的脖子,破涕为笑。
      “贺先生要空床也可以,但是请先把个人卫生问题解决好。”
      “……”难怪她们把他扔在地上!
      他已经快半个月没洗澡换衣服,白衬衣已经变成了灰一道黑一道的条纹衬衣,西装裤的裤腿已经快被磨烂了,也不能埋怨别人把他当乞丐。
      买过换洗衣服后,贺正南简直迫不及待地冲进了浴堂。
      毫不意外地引来了众人侧目。
      “这是从那儿逃难过来的?”
      “这得搓两个小时才能搓干净吧?”
      对于贺正南前世怕托尼老师嫌弃头发油所以剪头发之前会自己洗遍头的他说,简直是公开处刑。
      他正要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谁也不认识谁,却发现手上有几个黑黑的、小小的活物。
      贺正南和那几个小生物对视了几秒,反应过来了。
      是跳蚤。
      跳蚤!!
      换成以前的他,或者娇生惯养长大的鹤田正男,恐怕想死的心都有。但经历过生死一线后,贺正南竟然平静地接受了。
      看着地上灰黑的脏水,贺正南自我安慰道,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经历!
      流动的热水洗去尘垢,也洗去疲惫,镜子上覆着的清浅白雾被抹去,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贺正南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到原主的样子,熟悉是因为五官轮廓与他有七分相似,年龄也相差不大。陌生是其眉眼间有某种独有的沉寂忧郁,似乎与那个狂热暴烈的日本格格不入,更像是从庭院深深里掀出的一页泛黄档案,带着陈旧墨水的味道。
      蒸腾的热水很快又将镜面变得朦胧。
      贺正南拎着东西回去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抱着绷带飞奔的小护士。
      看她差点被撞得弹出去,贺正南连忙把人拉住:“对不住,我刚才没看注意。”
      小护士没有生气,抬头看了一眼,红着脸摇了摇头。
      她的目光在贺正南和身后病房之间游移片刻,开口问道:“请问您来探望哪个病人?”
      “……我是于秋兰的哥哥,刚交过医院费。”
      “啊!”护士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巴,“你是那个乞……”
      她嚷嚷到一半,被同伴拉走了。
      “嘘!你这样说,他听了会生气的!”
      “我没认出来嘛,前后差别也太大了……嘻,你平时才不会这么紧张,还不是因为人家长得好?”
      贺正南听着她们打打闹闹,暗自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鬼子味还不算太浓。不至于被人认出来。
      屋子里另一个床位不知何时住进来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是鲜血淋漓,脸色苍白看不出半分血色,头和耳朵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
      贺正南看到他疼得脖子上全是汗,但或许是顾忌到屋子里有女人,他愣是咬着牙一声没吭。
      贺正南坐在病床前剥橘子,秋兰是闲不住的性子,自己摸索着坐了起来。
      贺正南把橘子送到她嘴边,酸甜香甜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病房,秋兰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咬了一大口。
      “自己能拿着吃吗?”
      “能!我只是看不见,又不是手断了!”
      汁水充盈在唇齿间,麻木钝痛的心仿佛也复苏了一点点。
      “这是啥?”
      “橘子。”
      “以前没见过,酸酸的,还怪好闻的。”
      “南方那边的水果。”
      “花这个钱干啥!”
      “风俗嘛,我们那边的风俗,看病人要买水果。”贺正南顺手拿了几个橘子给病房里其他人分了。
      本来应该买花的,但北方冬天几乎没有鲜花,再说买了秋兰也看不见,只会徒增伤感。
      “多谢,多谢小兄弟!”
      “这金贵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吃,俺不用了!”
      “贺先生的家,是上海嘛?”秋兰一直对他的来历很感兴趣,橘子都顾不得吃了,就放在手里攥着。
      “……我只是在上海念书,家是河北的。”贺正南只得把对着张老爷说的那套说辞又搬出来。
      “河北哪儿的?和俺媳妇是老乡呢,难怪听你口音觉得熟悉。”旁边那个头上饱满纱布的男人惊喜地开口,撑着肿胀的眼皮透过纱布缝隙往贺正南的方向看过去。
      贺正南随口扯了地名,幸好这人只是因为妻子是河北人才知道一点河北的时,否则再多问几句贺正南就要露馅。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贺正南才知道这人名叫李明奎,是当兵的,头上的伤是前几天日本人飞机轰炸时,为了掩护老百姓撤退时被炸伤的。
      贺正南又分了几个橘子给他,他高兴地连连道谢。
      “自打参军后,一路辗转北方,再也没吃过这玩意儿了。”他目光眷恋地摩挲着皱巴巴的橘子皮,“等打完仗,就回湖北老家,和亲娘媳妇团聚。”
      强压下心口浮浮沉沉的酸涩情绪,贺正南附和道:“肯定能团聚的。”
      李明奎嘿嘿笑了两声,掏出一支钢笔塞给他。
      “战场上缴获的,日本人的玩意儿。是个军官身上的,应该还挺稀罕。”
      他看贺正南要推辞,强行塞到贺正南手里,“我们当兵的,大字不识几个,拿着没用。但死之前能吃口熟悉的东西,也算是值了。”
      贺正南只得感激得接过来,但这金黄色的笔尖看得贺正南心里一凉。
      这根钢笔竟和原主随身携带的那支钢笔一模一样,幸好那根已经送给陆三了,不然,怕是要惹来麻烦。
      楼下传来汽笛和嘈杂人声,陈采苓和其他几个护士“噔噔噔”下楼的脚步声敲在心上,听得人发慌。
      贺正南站在窗边拉起窗帘往下看,发现陆陆续续送进来了一群人。
      乌泱泱的,全是前线撤下来、缺胳膊断腿的伤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橘子与小黄鱼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