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进城 ...
-
贺正南如蒙大赦,快步冲了上去。
“救命!”
有人突然从路边冲出来,商队吓了一跳,几个精壮男人立刻拿着家伙,围在了满满两车货周围,目光不善地瞪着他。
等看到是一男一女,女的还受伤了,这才稍微缓和了神色,不过仍旧没放松戒备。
商队大约七八个人,领头的姓陆,人称陆三哥,长得膘肥体壮、五大三粗,一把络腮胡子,看着不用喝酒也能徒手撂倒一群熊。
贺正南看他很像江湖草莽英雄,便问道:“这位大哥,请问能捎我们一段路吗?”
他话音刚落,两个人围上来,一左一右他和秋兰拉开,抓着手腕向上一拧,手肘压着他肩膀往下压,从上到下摸了一遍。
“三哥,没藏刀枪。”
贺正南这才被放开。
叼着烟、靠在牛车上的大汉掀了掀眼皮,问道:“你往哪边走?”
“吕城!”
“倒是顺路。”
“那真是太好了!”贺正南满脸恳切,“让我们跟在商队后面也行。”
从折回莫村的路上他就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他。
他没学过反侦察技术,找不到那个可能存在的人,也不会卡视角躲开,只能任由那种冰冷的、有如实质的目光如影随形,仿佛下一刻就有从背后子弹呼啸而来。
直到今天那种被凝视的感觉才消失,不知是离开了,还是在短暂的沉寂,接下来的目标就是杀了他。
贺正南不知道对方是不放心他离开的鬼子,还是盯上他和秋兰的野匪,但他知道能在这个年头四处倒腾货物的,不会是简单人物,所以只要能混进这支商队里,安全就多一层保障。
陆三盘问他们来路,这是答应同行的意思,贺正南连忙回答投奔亲戚,没想到半路上遇到土匪,妹子受了惊吓。
陆三哥没有多问,鹰隼般锋利的眼神在他和秋兰之间来回扫了几遍,开口要了他口袋里露出来的那支钢笔当路费。
贺正南二话不说递过去,陆三见状,咧着嘴笑道:“好小子,挺豪爽。这看着可是个稀罕物,有钱也买不来。”
贺正南给体力不支昏睡过去的秋兰盖好毯子:“救命要紧。”
他跟他们讨了干净水,用盐水给秋兰简单擦洗了露在外面的伤,听着他们闲聊。
“嘿,这次出来可真是值了,杀了两个鬼子!”
“那小鬼子的逃兵,病急乱投医竟然跑到咱车队里来了,好家伙,这不是送上门来的买卖?”
“咱三哥手起刀落,送那两个小鬼子去见了天皇他姥姥!”
“小声点,三哥不是叮嘱过,到了外面不许说。”
“放心,俺们都懂,再说这小兄弟和他妹子一看就是被小鬼子祸害过的,咱给他们讲讲,让他们心里舒坦舒坦。”
“日本人的逃兵?”贺正南有些诧异,鬼子被武士道精神洗脑很严重,在整个侵华战争期间都很少有人敢当逃兵。
“谁知道呢,可能是病了吧,看那脸色差得跟鬼似的,身上又脏又臭,八成是拉□□里了。”
拉裤子裆里?
贺正南心念一动,问道:“在哪儿?”
“上午路过莫村附近的时候。那里可真是惨,好好一个村,都没得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眼前这青年一下子活过来了。
他笑着抽了一下贺正南的肩膀:“你小子突然坐起来,吓我一跳!”
青年激动地抓着他的袖子。
“真的?”
“当然是真的,也多亏了那两个小鬼子,三哥才想到附近可能有鬼子主力,这不,现在咱们绕路走的。”
莫村!
鬼子行军各有章程,每个中队都有既定路线,不会轻易与其他队伍交叉,何况是落单的两个人。但池田中队刚从那里离开,无缘无故怎么会折回去?
那就必然是池田茂那边派人跟踪他。
跟踪的结果就是毒蘑菇假愈期过了,再次发作,却没有医生在身边,最后做了陆三哥的刀下亡魂。
简直大快人心!大仇得报的快意充斥心间,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非得仰天大笑几声。
二次发作导致死亡,说明这毒蘑菇威力非同小可病,真希望池田茂这个老畜生没有熬过去。
贺正南心中压抑多日的痛苦仿佛一扫而空般,第一次放松下来。
……
池田茂苍白着脸,把白手套重重摔在桌上,喷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
“混蛋!蠢货!”
“嗨!”近藤军靴并拢,行了个无可挑剔的军礼。
池田茂的咆哮声在整个营地炸响:“鹤田正男跑了也就罢了,还令尖兵队两名最优秀的侦察兵有去无回!”
任凭唾沫星子飞溅到脸上,近藤眼睛不眨,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报告少佐阁下,这是一个意外。”
池田茂被这句轻描淡写的意外噎得脸色通红。他想发作,可眼前的是个军官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军校毕业、高层钦点的高级军官预备役,他并不敢把对方怎么样。
“近藤君,这里是军队,你在指挥作战,不是在写论文,你不能因为想探究一个答案就浪费如此宝贵的兵力,大日本帝国皇军的两条人命,在你眼里就是只是一个意外吗?”
“属下甘愿受罚!”
受罚?池田茂气得直哆嗦。士兵已经倒了五分之一,这个关头,难道他还能把副官拖出去毙了吗?
然而近藤面不改色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仿佛长官狂风暴雨的愤怒不过是掠过耳边的风声。
“鹤田正男绝不只是个学生那个简单,我建议阁下格外关注此人。”
池田茂被他气笑了。
“好,好,就算你说得对,就算是鹤田正男投毒,难道他能间隔一日,飞回来给已经好转的大日本帝国皇军投第二次毒吗?!他是个人,不是个巫婆!”
这也是整个事件中最奇怪的地方。
今天突然发病死掉的十几个人,昨天分明已经恢复了。
“难道真的是见鬼的中国人的诅咒?”
军医战战兢兢地来报,又死了七个人。池田茂怒不可遏,狠狠摔下帐篷的防寒帘,骂骂咧咧地离去。
近藤等他走远了,才面色平静地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动作很轻地擦拭着脸,然后看也不看地把手帕扔进了火堆里。
眼底隐约有风暴在凝聚。
“……不管他是谁,他不可能总是这么天衣无缝。”
……
马车摇摇晃晃又颠簸了半天,天色黑下来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吕城的城门。
天色微明,吕城熙熙攘攘,但凑近了看,却是携家带口往外跑的人多,往里进的人少。
一辆辆马车、板车装满了行李和包裹,争先恐后地挤出城门,中间不时有推搡,夹杂着守城士兵维持秩序的声音。
城门外满是石块、木块,似乎和秋兰描述的“高大气派”的城门也相去甚远。
贺正南问了才知道,原来这里不久前才遭到鬼子飞机的轰炸。
两边有十几个挂着彩的士兵,虽然都受着伤,但都努力站得挺拔。
贺正南想好了一堆说辞,却发现对方并没有查验他的身份。
守城官兵看到秋兰的样子,痛苦地别过脸去,放他们进城了。
“快去吧,快去医院,这些天也不知道是第几个了……”
陆三哥看着一地瓦砾,摇头叹息:“看来日本人真的要打过来了。”
守城士兵里有个肩膀上扎着绷带,听到这句话,恨声道:“咱们的人在同州都快拼光了,剩下的兄弟们就算拼着死,也不会让鬼子进城的。”
坐在牛车上的圆脸男人焦急道:“弟兄,你们也快跑吧!鬼子来了,是一定不会放过咱们的!”
“跑了又用什么用,都是亡国奴,都是亡国奴。”陆三哥抹了一把脸。
随行的有个瘦高个,叫伍大富,一边牵着马车朝医院走,一边说道:“现在跑的,要么是地主富绅,在别处还有田地,要么在乡下有穷亲戚。等战乱过去,还会回来的。”
贺正南心里灰蒙蒙地发堵。
这个年代的人,经历过清朝辫子军,北洋政府的北洋军,国党的军队,四处横行的土匪,一轮一轮的蹂躏,一轮一轮的洗劫,到现在已经对逃难习以为常。
在战争初期,在震惊世界的南京大屠杀之前,或许很多人都以为这又是忍忍就能熬过去的一场战乱。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次摧残中华大地的,是这样一群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魔鬼。
有多少会死在枪口和刺刀之下,有多少能活着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
马车已经停在博爱医院门前。
“到了。小兄弟,有缘再会。”
护士看到秋兰的伤口,吓了一跳,立刻进行简单的清理和包扎。
这伤口痕迹,不像是
“再晚来一天,就失血过多死了!”
屋子里响起了托盘咣当坠地的声音。
扎着两个马尾辫的小护士再走出来时,眼里全是泪花。
“你是她哥哥?她、她是不是遇到了……”
贺正南沉默了片刻,问道:“伤口怎么样了?”
“她看不见了。”
“身上的伤口呢?”
小护士抹了把泪,“血已经止住了,伤口我们已经处理好了,都是外伤,发炎也不是特别严重,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好好休养个半个月就能下地了。但是,她以后可能……”
贺正南心里发苦:“麻烦你们用最好的药,拜托了。”
“你快去把住院的费用交上吧。”护士闷声道,“三十大洋,可是不小一笔数目。”
贺正南站在医院大门,一边搓着手指哈着气,一边思考怎么来钱快。
穿着米色毛呢大衣,钟型帽遮住半张脸的女孩,和满街同样打扮但坐着黄包车的小姐、夫人不同,她左手拎着一只皮包,右手轻松地拎着沉甸甸的一布袋面粉。
贺正南不由咋舌。
根据他为数不多的被老贺抓去做苦力的经验来判断,那袋子面粉估计有四十多斤。
但她的步子很稳,走得很快,在灰蒙蒙的街上踩出了铿锵有力的气魄。
她像只机敏灵动的鹿,经过他面前的时候,不曾停留也不曾回头,但空气都是温暖的蓬勃。
“老孙,给他个包子。”
清亮亮地驱散了大半的阴霾。
“好嘞!戴老师吃了没?”
“吃啦!”
她哒哒哒地从这条街的起点出现,又哒哒哒地在尽头消失。
似曾相识的感觉一闪而过,贺正南来不及多想,因为旁边摊贩递过来个热腾腾的菜包子。
“吃吧。”
贺正南实在饿了,那些基于矜持和礼貌的推辞堵在嘴边根本说不出来,包子一递过来他就塞嘴里两口吞了下去。
热乎的菜馅儿落到胃里,才觉得全身上下一起暖和起来,连带着脑子都清醒了些。
他站起来道谢 “不好意思,我现在身上没钱,但是我肯定会还给您的。”
“没事,吃吧,我这摊子能支起开也多亏了戴老师,我还欠着她十块大洋呢。再说了,谁没个落难的时候。”摊主脸上满是风霜,额头上的纹路一层又一层,但提起戴老师时眼角是带着笑的,“她可是个善心人。”
贺正南隐约觉得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下意识低头看表,看着表盘上的logo,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小岛健和另一个人的对话。
他打听了城里最公道的当铺,还没进去就被人轰了出来。
伙计看到来人头发长得遮住眼睛,胡子拉碴,浑身臭烘烘的,还以为是要饭的,凶着脸往外轰人。
“哪来的臭乞丐,出去出去!”
贺正南两辈子没有被这么尴尬过,缓了几秒钟才做好心里建设:“虽然,但是我不是乞丐,”
文绉绉的,再仔细看,发现这人虽然脏,但个子高挑、眼睛明亮,说话轻声细语的,像个文化人,将信将疑地把他放进去了。
贺正南拿出那块表,柜台上的账房搭眼一看,转身去后堂找了掌柜来。
掌柜稀罕地看了半天,问道:“先生这块表从哪儿来的?”
“我自己的。”
掌柜倒是没多问,他看人自然比跑堂的伙计要毒辣,一眼看出来袄子虽然脏,但贴身的衬衣和裤子料子考究,也合身,大抵又是哪家落难少爷。
他叹了口气,“都是遭难的可怜人,我也不骗你,你这块我们不收,不是品相不好不收,是品相太好了,我们收不起。这表就算放在上海,也得用美金估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