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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找到秋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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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南烧得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醒过一次,带着防毒面罩的军医给他扎了一针,又很快离开了。
等到贺正南又醒过来,才知道这一夜,有七八个日本兵出现了高烧。
鬼子不知道那也是蘑菇中毒的症状,以为是传染病,这件事在营地里传得沸沸扬扬,发烧的人被集中到一起,安置在偏远的地方,一时间没有人敢靠近。
对于贺正南来说是绝妙的时机。
他离开莫村已经好几天,无论如何不能再等下去,必须要离开,唯一可惜的就是见不到鬼子毙命的时候了。
趁着夜色,没怎么费力气地就出了营地,可惜他病还没完全好,步子慢,才走出二里路,身后就传来马蹄声。
军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手电筒惨白的光柱将他圈在原地,几支黑洞洞的枪口不由分说地对准了他。
“你要去哪里?”相比于其他人的剑拔弩张,近藤反倒显得闲适。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原本寂静的浓稠黑夜变得愈发死寂,剧烈的心跳声无比刺耳,与山林深处不知名夜枭的嘶鸣交织缠绕。
冷汗顺着额头流进眼眶里,抵在脖颈的枪口纹丝不动,冰冷的触感直透颅骨。
贺正南语气轻松:“个人自由,阁下无权干涉吧?”
近藤稳稳地握着枪。
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部分眼神,但依旧冷冽慑人。“鹤田君应该庆幸今夜奉命追捕的是我。如果换作是铃木君,阁下已经以叛逃的罪名,死在枪口之下了。”
“阁下的枪口,还是对准真正的逃兵吧。日本有哪条律法规定侨民必须和军队在一起?”
“你为何要走?”
“我为何不走?”贺正南反问道,“谁能保证池田阁下不会因为怀疑我得了烈性传染病而悄悄处决我?”
近藤哑然,这确实是池田茂的行事作风,但这个原因却绝不是鹤田正男的真正想法。
“以你目前的身体状态,也走不出太远。”
这是威胁?
“我已经给我的家族写信了,我的父亲知道了我的位置,一定会派人来找我。我想池田阁下也不想闹出残害本国公民的丑闻吧?”
近藤不以为意,他仰头看了一眼月亮。
“□□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那句诗是贺正南上次写家信时写的——之前鹤田正男和家人通信,总爱以李太白的诗作结尾,贺正南模仿了他这一习惯。
近藤这是在威胁,信还在他手里,根本没寄出去。
贺正南故作惊怒:“拆阅私人信件,恐非君子所为。”
“抱歉,战时特殊情况。”近藤微微低头以示歉意,“但此句出自李白的《古朗月行》,描述他望月时的心境。虽然曼妙,却太过消极,与我军接连大捷的气气势不符,我猜,阁下其实是因为对皇军感到失望而选择离开吧。那么,你要去哪里呢?”
“当然是继续我的旅行,你不是翻过地图吗?”贺正南说得半真半假。抬出来家世没用,那只能借用老师的名头。“白鸟老师对中国的地理风物很感兴趣,基于此才推动了满铁调查,我执意要亲自走一遍地图上的路线,一部分原因也是出自老师的授意。”
“鹤田君是白鸟教授的学生,那鹤田君的自陈的确显得可信。但是——唐诗里的月亮,就那么值得追寻吗?你已经险些丧命过一次了。”
“夸父逐日而死又如何,总比枪口染上血腥要好。”
“纵观世界历史,没有不流血的进步。在下第一次扣动扳机时也觉得痛苦,但,想到这是为了让这片已经落寞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便又充满自豪与骄傲。”
世界上怎么能有人用这么斯文谦卑的语气平静地说出自己参与的暴行?贺正南打断他:“你的痛苦,向你的天皇去诉。”
近藤一愣,神色平静地纠正道:“鹤田君,是我们的天皇。你可以不与皇军为伍,但不应该对天皇陛下不敬。
贺正南感受到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愤怒。
对着池田茂、铃木彦,他感到想要一刀捅死对方的憎恨,但近藤则令人觉得危险,像安静地蛰伏在树上的毒蛇,下一秒就突然蹿起来。
近藤提着缰绳后退两步,让出一条道路,示意川崎把一匹马让给他。
“这个季节无法折柳,就以骏马相赠吧。”
“不必了。”
他的拒绝令近藤颇感意外。
“让日本的军马踏过唐人的山川,这何尝不是水乳交融的浪漫?”
贺正南被恶心得够呛:“真的不用。”
近藤沉吟片刻,突然反应过来:“阁下不会骑马?”
“……”贺正南肯定是不会的,不幸的是,鹤田正男也不会。
不然他其实是不介意接过来的,只要能快点赶回去,管他是日本马还是中国马。
“我只会开车。几位若有心相赠,不妨把军用吉普送给我?”
川崎等人顿时哈哈大笑。
“鹤田桑真有非常有趣。”
“运输车辆随大队队部驻扎在齐家村,距离这里一百里路呢!”
贺正南敏锐地捕捉到了地名。
大队队部驻扎在百里之外,虽然贺正南不知道具体方位,但从鬼子一路上行军畅通无阻的情况看,方圆百里都在鬼子控制范围之内了。
吕城形势真的不容乐观。
正僵持间,几个人匆匆骑马赶来。
贺正南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词。
“黑田……川崎……七个人休克……死亡……”
近藤皱眉,马儿仿佛感知到主人情绪般,不安地躁动起来。他勒住缰绳强行制服军马,“如果只是普通的食物中毒,怎么会死亡?”
贺正南垂眸,深藏功与名。
——抱歉啊,食安专业严选的中华剧毒蘑菇,就是这么厉害。
他继续不动声色地甩锅:“容我提醒,我观察大部分士兵前几日一直有饮用河水的行为,而上游……阁下能保证自己的同僚不往河里丢死人吗?能确定自己和池田阁下饮用的每一口水都被煮沸了吗?”
这次近藤脸色真的变了。
“大部分?”
“几乎所有。”川崎冷汗涔涔,“前几天铃木桑为此已经惩处过许多士兵了,但是……”
“这个蠢货!为什么不及时报告情况!”他满脸愠怒地甩着鞭子,再也无暇顾及一个学生,“阁下请便。祝你比皇军的铁蹄更早地踏过川陕的土地。”
贺正南不语。
战争初期的鬼子总是怀着这样不切实际的妄想。
可惜。
陕省和川蜀,是你们到死也没能啃下的硬骨头。
近藤虽然让开了一条道,但贺正南谨慎地没有动。
这群畜生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况且背后放冷枪可是鬼子的老传统了。
近藤见状,带着人先走,直到近藤等人策马离去,影子都消失了,贺正南才松了口气,朝莫村的方向跑去。
近藤猛地勒马,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调转马头,注视着鹤田正男离开的方向:“派尖兵队两个人乔装跟上,不要被发现。”
“如果发现他试图联络红党,那么……”
近藤做了个“斩首”的动作,川崎会意,立刻喊来两个侦察兵,传达了作战任务,他自己则一直盯着望远镜,时不时报告道:“看他去的方向,是要原路返回莫家村。”
“他过了第二个岔口,我确定他是要折回莫家村。”
“”附近所有村庄都被我们搜查过,也沿途布置了暗哨,并没有发现可疑人员。”
他收回望远镜,疑惑道:“难道这小子是回去给那群中国人收尸?”
另一个日本兵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怎么可能!大日本帝国的子民,怎么会对一群中国人有这么深的感情!”
“他不是已经给中国人收尸了吗?”
他们吵的激烈,近藤却不置可否。
良久,他脸上浮现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笑容:“真是个……有趣的人。”
跑,不停地跑。
跑出一身热汗又被夜风吹得冷。
冰凉地黏在后背上,直到再一次被汗浸湿。
整整一天一夜,才走回莫村。
原本热闹地筹备着秋收的村,现在已一片荒芜惨淡。
老槐树的树冠被炮火劈成了两半,虬结弯曲的枝干被烧得焦黑,如同缠绕的鬼魅,在夜风中发出凄厉哭声。
那个被刺刀挑起来挂在树上的孩子,已经被放下来了,但没有人顾得上安葬他,他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树下。
贺正南发疯咿呀不过翻遍每一间屋子,从一间四面漏风的房子里,在满地的尸体中找到了秋兰。
她还活着。
但也只是还活着。
她衣裳裤子上一片暗红,嘴唇没有半分血色,额头上巨大的淤青证明了曾受过怎样暴力的殴打。
茫然捕捉声源的动作意味着,她已经看不见了。
他才刚一靠近她就拼命发抖。
“杀……了我。”她睁着无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脚步声的来源,“杀了,我。”
贺正南感觉自己也在浑身发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多看一眼也是残忍。
屋里的大水缸中还有一点水,角落里有被踩过的几块冷硬的饼,也许她就是靠着这些饼才活下来的。
但是她身上的伤实在不能再耽误了。
贺正南握着她的肩膀:“是我。秋兰,是我,鬼子已经走了。”
“贺先生?放下俺,你快走!”
“我们一起走,我不会扔下你不管。”
“不,俺要找俺爹俺娘,贺先生,你看到虎子了吗?他在哪里?”
贺正南沉默了一瞬。
这一瞬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秋兰大大地睁着眼睛,却没有一滴泪流出来。
也许早已流尽了。
“于伯父为了救我才……”
秋兰一怔,放声大哭起来。
这样巨大的悲痛面前,再多的劝慰都是苍白的。而贺正南甚至没有立场去劝。
“你走吧,我身上有伤,眼睛也瞎了,没得治。”
“城里有医院。”他揽着她,把她背了起来,“我的命是于伯父救的,所以我得救你。秋兰,你得好好活下去,活着才能报仇。”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村子。
“你去过城里没?”停下来吃干粮的时候,贺正南看她精神似乎好一些了,连忙和她说话。
“小时候去过。”
“那你知道怎么走吗?”
“不晓得,五岁的时候坐着二大爷的驴车去的。”
“城里什么样子?”
“城里可好了,卖点心,卖糖。城里的小姐都穿裙子,女人都穿旗袍。”
“大爷,请问您知道吕城怎么走吗?”
“嘿,哪里来的后生,鬼子都要打过来了,不往山上跑,还要进城?”
“大伯,吕城咋走?”
“往西。”
往西的一路上都是逃难的人,路边有卖热汤的茶水摊。
不是他不想付钱,是原主离家时只带了日元,一部分在青岛的银行兑换成了银元,但已经花完了。剩下花花绿绿的日元票子,掏出来只会惹麻烦。
店主看着斯文,不像是个赊账的混子,主动倒了两碗水给他。
走近了,一低头看见他脚上的皮鞋,肃然起敬:“娃是学生?你们城里的学生才穿皮鞋,你这鞋又合脚,不像是偷的。”
“家里遇到点事,我带妹妹去吕城看病。”
店家点了点头,转身去找自家婆娘了。
他还有句没敢当面说。
学生那妹子披头散发的,脸上手上都有伤,看靠着的姿势,恐怕身上也有伤,而且还是下半身。
听说小鬼子已经打过来了,前段时间扫荡了附近几个村子,看这后生来的方向,就是那几个村子。
他妻子听完转身回了锅台前,从锅台最里面的一个土罐子里刮了刮,泡了碗热水。
闻着甜丝丝的,是糖水。
她把贺正南拉到棚子里,小声问道:“你没看过郎中?”
想起这事,贺正南气得咬牙:“遇到过一个土郎中,他不给看。”
店家妻子却一脸理所应当,女人病,又是那方面的伤,他妹子这个情况,是个郎中都不敢给看。”
贺正南摇头:“所以我们去吕城看。”
“那地方可去不得,没看到有钱人都往外面跑?”店家妻子皱着眉,“等遇到好人家,给你妹子换件衣裳吧,你没看见那衣裳后面都是血?”
贺正南一惊,反身回去查看,秋兰猜到他意图,抱着腿不肯起来:“没事,我没事!就是摔了一跤,皮肉伤!”
贺正南分明瞧见已经有新鲜的红色渗出来——说明还是有伤口,绝对不能再耽搁了。秋兰没吭声,他也没留意,可他们是从鬼子窝里逃出来的,哪里有干净衣裳可以换。
又走了约莫十里路,终于遇到户人家,他求助地看了一眼那大娘,大娘怜悯又抱歉地摇了摇头。
这年头,哪户人家能有一件多余的衣服?
贺正南看到了院子里正帮着大人搬粮食的女孩,应该是她家闺女。
十五六岁的年纪,裤子上还有半个巴掌大的口子,膝盖上打着两块颜色不一样的补丁。
他摸了摸秋兰的额头,很烫,在发烧。
伤口感染发炎不是小事,再加上失血过多,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他把那碗水喝完了,重新把秋兰背起来:“多谢您。”
“多好的闺女。”大娘看了一眼秋兰,忍不住掉泪。
贺正南走出几步,又被人塞了两块刚烙出来上午杂粮饼子。
“去吧。去吧。”大娘在他背后哭起来,“鬼子要来了,我们也得走啦!”
鬼子要来了。
一路上,贺正南听到过无数遍这句话,惊恐的,绝望的,悲愤的,仿佛天地间被乌云笼罩,山林乡野间只听得见山雨欲来时低沉的呼啸。
也许是他运气好,竟然在天黑前,遇到了一队赶路的商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