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朔夜悠

8、暗语

　　与陆淮在废弃活动室那场冰冷枪口下的正面冲突，像一根淬了冰的鞭子，狠狠抽在了顾琰紧绷的神经上。他意识到，自己之前那种“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调查的策略是天真而无效的。陆淮就像一头已经锁定了猎物的头狼，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侵略性和深入骨髓的控制欲，他绝不会允许一个不受他掌控的“异常变量”，在他的狩猎场里自由活动。
　　与其被动地等待下一次不知在何时何地会发生的、更危险的对峙，不如主动出击。他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在这片无形的、由数据和信息构筑的广袤疆域里，划下自己的“领地”界线。他要向陆淮发起一次警告，一次无声的挑衅，让他明白，“耳语者”的世界，不容侵犯。
　　深夜，万籁俱寂。
　　顾琰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像两颗被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他没有开灯，只是将自己的意识，通过一个伪装成助眠贴的微型脑电波感应器，再次沉入了他的“战场”——那片由亿万数据流构成的、浩瀚无垠的数字海洋。
　　他的手指在悬浮的虚拟键盘上飞舞，快得只剩下一片淡淡的残影。他没有直接攻击陆淮的个人终端——那太明目张胆，也太容易被追踪，更像是一个莽夫的示威，充满了力量的炫耀却缺乏智慧的美感。他选择了一条更迂回、更优雅，也更具技术含量的路径。
　　他像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一缕精神力，探入了联邦军事学院那庞大而复杂的中央智能系统中。这里的防火墙，对于联邦最顶级的黑客来说都堪称铜墙铁壁，但在顾琰眼中，却像一件充满了精致蕾丝花边的、华而不实的礼服，充满了可以利用的逻辑漏洞和冗余后门。他像水一样，顺着数据流的缝隙，无声地流淌了进去，没有触发任何警报，没有惊动任何一个沉睡的防御程序。他能感觉到数据在他指尖流淌的质感，冰冷、有序，却又暗藏汹涌。
　　他找到了陆淮的学员档案，以及与他绑定的所有系统权限。他发现，陆淮的权限高得惊人，几乎可以访问学院内除了最高机密之外的所有数据。这更加印证了他FSS精英特工的身份。顾琰的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权限列表，心中没有丝毫波澜。这些，只是他即将攻破的城墙的砖石而已。
　　而就在此刻，宿舍的另一头，陆淮也正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做着同样的事情。
　　那晚在废弃活动室的对峙，让他对顾琰的兴趣和戒备都提升到了顶点。他必须搞清楚这个少年的一切。既然无法从FSS的数据库中直接获取资料，那他就自己动手。他要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剥开顾琰所有的伪装，直到看见他最核心的、脆弱的内核。
　　他启动了FSS为他预装在学院系统内的、代号为“蛛网”的秘密监控程序。这是一个功能强大到近乎无赖的后门程序，可以绕过常规的安保协议，像一只无形的蜘蛛，在庞大的网络中，精准地捕捉任何一个特定目标的终端数据流，并进行初步的数据回溯和行为分析。
　　他的目标，直指顾琰。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充满了自信和掌控一切的力量感。他相信，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从顾琰的终端里，挖出他想要的秘密。
　　然而，就在他启动“蛛网”程序，那张由代码编织而成的大网，即将撒向顾琰的终端数据流的瞬间——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学院的中央智能系统，数据流动的速度和模式，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改变。那感觉，就像一池绝对平静的、深不见底的湖水，水面之下，有一条鱼，以一种与所有其他鱼都不同的、更优雅、更高效、甚至带着一丝嘲弄意味的方式，悄然游过，只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圈几乎不可见的涟漪。
　　陆淮的瞳孔猛地一缩。
　　有入侵者！而且是一个顶尖高手！一个，敢在他眼皮底下活动的、胆大包天的幽灵！
　　他立刻停止了对顾琰的追踪，调动所有算力，开始反向追踪这个神秘的入侵者。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顺着那条鱼留下的、微弱的水波纹，一路追了下去。他的眼中，闪烁着兴奋而又冰冷的光芒。他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感觉，这比在训练场上和那些程序化的机器人对打要有趣得多。
　　一场顶级的、无声的追逐战，在庞大而复杂的数据迷宫中，瞬间展开。
　　陆淮的追踪技术，是FSS最顶级的，充满了侵略性和压迫感。他步步紧逼，在数据流的关键节点上，设下一个又一个数据陷阱和追踪探针，像一张越收越紧的、天罗地网。他甚至能预判对方的逃逸路线，提前布下逻辑炸弹。
　　但那个入侵者，却像一个滑不留手的、没有实体的幽灵。每当陆淮的“蛛网”即将收紧时，他总能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提前预判，从最不可能的角度，悄然溜走。他甚至，还会反过来，像一个优雅的拆弹专家，用一串精巧的代码，轻易地，剪断陆淮布下的几条追踪探针，然后消失在更深层的数据迷雾之中。
　　陆淮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可怕的对手。对方对学院系统的熟悉程度，甚至在他之上。对方的操作，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一种……近乎艺术的美感。那不是在逃跑，那更像是在……跳舞。一场，在刀尖上，为他一个人，而跳的、充满了致命诱惑的独舞。每一次的闪避和反击，都像一个精准的音符，敲击在陆淮紧绷的神经上。
　　追逐了将近十分钟，陆淮不仅一无所获，反而感觉自己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在数据迷宫里徒劳地绕着圈子。他所有的骄傲和自信，都在这场追逐中，被一点点地消磨殆尽。他甚至有一种荒谬的感觉，对方不是在逃，而是在引导他，在向他展示这个数字世界的另一种规则，一种不属于FSS的、更自由、更灵动的规则。
　　就在他准备动用更高级别、可能会暴露自己的FSS权限，进行一次饱和式的区域数据封锁时，那个神秘的入侵者，突然停止了逃窜。
　　他似乎，是在一个地方，停下来，安静地，等待着他。
　　陆淮心中警铃大作。这是陷阱吗？还是……挑衅？但他还是顺着最后的线索，追了过去。
　　最终，当他突破层层数据迷雾，到达终点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将目标锁定在了……自己的个人终端系统上。
　　那个入侵者，竟然……“回访”了他！
　　陆淮立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防御和自检程序。他的额头，第一次，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如果对方在他的系统里植入了病毒或者后门，那后果不堪设想。这不仅仅是任务的失败，更是对他个人，对他整个FSS精英身份的、最大的羞辱。
　　然而，经过长达一分钟的扫描，给出的结果是——一切正常。
　　没有病毒，没有木马，没有任何被修改过的痕迹。
　　那个入侵者，只是进来“逛了一圈”，像一个彬彬有礼却又无比傲慢的访客，审视了主人的书房，然后，就悄然离开了。
　　仿佛……只是为了告诉他，“我来过”。
　　陆淮靠在椅背上，感觉一阵脱力。他知道，自己输了。在这场数据的较量中，他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就在这时，他的终端屏幕上，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文本文件的图标，突然，无声地闪烁了一下。那是一个被设置了阅后即焚属性的临时文件，像一个来自魔鬼的、恶作剧般的邀请。
　　陆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那个文件。
　　文件里，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由无数个乱码和损坏的数据流组成的、极其复杂的图案。那图案，像一个正在缓缓旋转的、由破碎星辰组成的黑暗星系，又像一个用代码编织而成的、充满了神秘而诡异美感的古老符文。它在屏幕上，散发着冰冷的、幽蓝色的微光，充满了无声的、却又无比强大的压迫感。
　　陆淮看不懂这个图案的意义。但他知道，这是那个入侵者留下的“签名”。
　　一个无声的、充满了警告意味的挑衅。
　　他仿佛能听到那个少年清冷的声音，穿透了冰冷的屏幕，直接在他的耳边低语。
　　【我知道你在查我。】
　　【在数据的世界里，你不是我的对手。】
　　【不要再试图越界，否则，下一次我留下的，可能就不是一个无害的签名了。】
　　“砰！”
　　陆淮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坚硬的合金桌面，被他砸出了一个浅浅的拳印。
　　是顾琰！
　　除了他，不可能是别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愤怒和……一丝挫败感的屈辱，涌上了陆淮的心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猎人，却没想到，自己早已成为了对方眼中的猎物。
　　他，FSS的“影”，联邦最顶尖的精英特工之一，竟然在一个他看不起的、瘦弱的少年面前，栽了这么大的一个跟头。
　　但愤怒过后，一种更加强烈的、近乎病态的征服欲，在他心底疯狂地滋生。
　　顾琰，你成功地激怒我了。
　　陆淮看着屏幕上那个正在缓缓消失的、充满了挑衅意味的“数字指纹”，眼中闪过一丝危险而又兴奋的光芒。
　　这场游戏，越来越刺激了。
　　而另一边，在黑暗的宿舍里，顾琰在自己的床上，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精神力的过度消耗让他头痛欲裂，仿佛整个大脑都被掏空了。
　　但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给了陆淮一个警告。他相信，在短时间内，陆淮应该不会再轻易地尝试从数据层面入侵自己了。
　　他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点宝贵的时间。
　　他蜷缩在被子里，感受着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疲惫，心中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种更深的、铺天盖地的孤独。
　　他多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站在他身边，和他并肩作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四面楚歌，只能靠自己，用这种互相伤害的方式，来划定彼此的安全距离。
　　他想起了那个在食堂里，将他拉入怀中的、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然后，他又想起了那个在废弃活动室里，用冰冷的枪口指着他眉心的、充满了杀意的男人。
　　陆淮……
　　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顾琰闭上眼睛，在一片疲惫和混乱中，沉沉睡去。他不知道的是，这场由他主动发起的、无声的挑衅，虽然暂时划定了界线，却也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他和陆淮之间，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再也无法平息的、名为“命运”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