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朔夜悠

55、刻骨

　　当陆淮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铁锈、霉菌和消毒水的气味。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陌生的、昏暗的、极其破败的地下室天花板。水珠，正顺着管道，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
　　记忆，像破碎的潮水，一点点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那场惨烈的、如同炼狱般的战斗。那颗击中他胸口的、致命的爆裂弹。从高空坠落时，那呼啸的风声，和……顾琰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的嘶吼。
　　他还活着？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虚弱得，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口，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绷带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但他能感觉到，在那绷带之下，一股温暖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能量，正在飞速地，修复着他那几乎被完全摧毁的身体。
　　是“再生-Ⅲ型”纳米机器人。FSS最高级别的、不对外公开的军用禁药。
　　他立刻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他转过头，看到了那个蜷缩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沉沉睡去的少年。
　　顾琰的身上，还穿着那件早已被雨水和血污浸透的作战服。他那张总是苍白如纸的脸上，此刻，更是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血色，眼下，是两圈浓重的、青黑色的阴影。他长长的睫毛上，甚至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他就那样，以一种充满了依赖和脆弱的姿态，沉睡着，仿佛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
　　陆淮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传来一阵陌生的、尖锐的刺痛。
　　他能想象得到，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这个少年，到底经历了怎样一场绝望而又疯狂的战斗。
　　他为了救自己，入侵了联邦中央医疗系统。
　　他为了救自己，赌上了他的一切。
　　陆淮伸出那只没有被握着的手，想要去触摸一下顾琰的脸颊，想要去抚平他那紧锁的眉头。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总是充满了冰冷、审视和怀疑的眼眸里，此刻，却只剩下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过觉的、足以将万年冰山都融化的，温柔和心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那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当他对上陆淮那双清醒的、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时，他整个人，瞬间呆住了。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窘迫和慌乱，席卷了他。
　　他……他都对他做了些什么？他哭着对他告白了！
　　“你……你醒了？”顾琰闪电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急，甚至还因为贫血而踉跄了一下。
　　他不敢去看陆淮的眼睛，只是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试图解释：“你的伤……很重……我只是……只是做了必要的急救措施……为了……为了保全一个重要的、有价值的……情报资产……”
　　他语无伦次地，试图用那些冰冷的、专业的术语，来掩饰自己内心那早已泛滥成灾的、汹涌的情感。
　　然而，他那拙劣的谎言，却被一只伸过来的、温暖而有力的手，给打断了。
　　陆淮抓住了他的手腕。
　　“顾琰。”他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因为久未开口，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却异常地，清晰和郑重。
　　顾琰的身体，猛地一颤，被迫地，抬起了头。
　　他看到，陆淮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他想象中的嘲讽、怀疑，或是……怜悯。
　　只有一片，他看不懂的、深沉的、仿佛能将他整个灵魂都吸进去的，漩涡。
　　“我听到了。”陆淮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顾琰的瞳孔，猛地收缩。
　　“……你……你听到什么了……”他的声音，因为心虚，而细若蚊蚋。
　　“所有。”陆淮说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到了。”
　　顾琰感觉自己的大脑，在一瞬间，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完了。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骄傲，都在这个男人面前，被剥得一干二净，体无完肤。
　　就在他窘迫得，想要当场消失在这个宇宙中时，陆淮却用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轻轻地，一用力，将他拉向了自己。
　　顾琰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跌进了陆淮的怀里，跌进了一个……虽然还很虚弱，却依旧充满了安全感和温暖的，怀抱。
　　“我也怀疑过你。”陆淮的声音，在他的耳边，低沉地响起，“我甚至……向上级，申请过，要‘排除’你。”
　　顾琰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微微地，僵硬了一下。
　　“但现在，我不会了。”陆淮收紧了自己的手臂，将那个还在微微颤抖的、瘦削的身体，更紧地，拥入自己的怀中，“以后，都不会了。”
　　他没有说“我喜欢你”，也没有说任何动听的情话。
　　但这个笨拙的、却又无比真诚的拥抱，和他那充满了承诺意味的话语，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击中顾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顾琰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了陆淮的颈窝里。他能闻到，陆淮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味、消毒水味和他自己味道的、熟悉而又令人安心的气息。
　　他一直以来所追寻的、渴望的“家”，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具象的形态。
　　“陆淮，”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闷闷地，从陆淮的怀里传来，“我们……都会死的。FSS和FIS，不会放过我们。‘净化者’，也不会放过我们。”
　　“我知道。”陆淮应道。
　　“那你……害怕吗？”
　　陆淮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低下头，在顾琰那柔软的、带着一丝凉意的头发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充满了珍视的吻。
　　“以前，会。”他说道，声音，低沉而温柔，“但现在，不会了。”
　　“因为，”他将顾琰抱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你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