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朔夜悠

5、觅迹

　　虚拟战场的一战成名，让顾琰彻底从一个“不起眼的插班生”变成了学院里的风云人物。
　　从那天起，顾琰感觉自己像是活在了一个巨大的、无影的探照灯下。那道来自陆淮的、冰冷而锐利的视线，仿佛无处不在。
　　在课堂上，他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在训练场进行基础体能训练时，他总能看到陆淮在不远处的重力室里，一边进行着非人的力量训练，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锁定着他。他也发现，平常几乎不会回他们这个宿舍的陆淮出现在宿舍里的频率出现了显著的增加。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陆淮开始了一场无声的、极具专业性的监视行动。他没有进行任何直接的逼问，因为他知道那对顾琰这种人毫无用处。他选择成为一个最耐心的猎人，默默地观察着他的猎物，等待他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会计算顾琰每天的行动路线和时间。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六点半去食堂，七点到图书馆，八点半上课……他的作息规律得像一台由原子钟。这份规律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但在这份规律之下，陆淮敏锐地发现了一些“异常”的节点。
　　比如，顾琰每周会有两到三次，在傍晚时分，独自一人前往学院东侧那片早已废弃的、被列为禁区的区域。那里曾经是各种冷门社团的活动楼，包括那个已经被解散的、与案件核心相关的“基因研究社团”。他去那里做什么？寻找线索，还是……与什么人接头？
　　再比如，顾琰在图书馆，从不借阅任何与他专业相关的热门书籍，他所有的时间，都耗在那些关于“古代密码学”、“联邦早期开拓史”和“古文明天文学”的冷僻书堆里。这是为了构建他“书呆子”的人设进行伪装，还是在寻找破解某种特定加密信息的钥匙？陆淮更倾向于后者。
　　陆淮将这些观察到的细节，一一记录在自己脑中的加密数据库里，试图通过海量的数据分析，拼凑出顾琰行为模式背后的真实逻辑和最终目的。
　　而顾琰，也清晰地感觉到了这场来自“影”的、令人窒息的监视。
　　他知道陆淮在观察他。他的一举一动，都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尽收眼底。这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仿佛在悬崖峭壁间的钢丝上行走，脚下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将自己的伪装打磨得更加天衣无缝。他依旧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善交际、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天才书呆子形象。他去废弃的活动区，是为了实地勘察‘信使’最后失联的地点，寻找可能存在的物理线索。他查阅那些冷僻的书籍，是为了破解‘信使’留下的、那个基于星图和古密码的复杂加密信息。
　　他的一切行动，都服务于他的任务。他必须抢在陆淮之前。
　　于是，这两个分属联邦两大顶级情报机构的年轻特工，就在这座看似平静的象牙塔里，展开了一场奇特的、充满了紧张与试探的“猫鼠游戏”。
　　一个在明处观察，步步紧逼。一个在暗处伪装，见招拆招。
　　而他们最常“偶遇”的地方，是图书馆和食堂。
　　图书馆里，他们通常会隔着几个巨大的合金书架，各自占据一个角落。陆淮会假装在看战彩虹屁战术分析报告，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顾琰的身影。他会分析顾琰翻阅书籍的速度，他手指在虚拟屏幕上敲击的频率，甚至是他思考时，无意识地用指尖轻敲桌面的细微动作。
　　顾琰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视线的重量。他会故意在一些无关紧要的资料上停留更长的时间，制造假象，同时利用终端屏幕的反光，反向观察陆淮。他发现，陆淮虽然在监视自己，但他自身的警惕性也极高，像一头时刻保持着战斗姿态的孤狼，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法逃过他的感知。
　　这种无声的对峙，充满了令人神经紧绷的张力。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看不见的、噼啪作响的电火花。
　　食堂的“偶遇”则更具烟火气，也更微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渐渐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陆淮总会比顾琰晚到几分钟，然后端着餐盘，自然而然地坐到他斜后方不远的位置。他会观察顾琰的餐盘，发现他总是吃得很少，而且永远是那几样最简单、最没有味道的、仅仅为了维持生命体征的营养餐。
　　而顾琰，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视线的存在。他会刻意放慢吃饭的速度，让自己咀嚼和吞咽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自然，没有破绽。
　　两个孤独的灵魂，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在喧闹拥挤的人群中，进行着每天的“共餐”。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却比任何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这天中午，食堂里人满为患，因为军校的“荣誉日”，供应了比平时丰盛得多的菜品。
　　顾琰端着他那万年不变的营养餐盘，好不容易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空位。他刚坐下，陆淮便端着自己的餐盘，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他邻桌。
　　又是这样。顾琰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用勺子戳着盘子里的糊状食物，味同嚼蜡。
　　今天的汤是罗宋汤，浓郁的番茄和牛肉的酸甜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顾琰正准备喝汤，一个端着餐盘、正和同伴高声说笑的学员，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倾倒。
　　“小心！”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声中，那个学员的餐盘整个翻了过来，满满一盘滚烫的汤汁，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抛物线，不偏不倚地，朝着正低着头的顾琰泼了过去。
　　顾琰的瞳孔在瞬间收缩。他的大脑在马上就计算出了最佳的闪避路线和动作，但他的身体反应速度，却远远跟不上他思维的速度。这是他作为信息分析师最大的弱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滚烫的、带着油星的红色液体在眼前急速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臂从旁边闪电般地伸了过来，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抓住了他的胳膊，猛地将他向旁边拉去。
　　“哗啦——”
　　滚烫的汤汁，几乎是擦着顾琰的肩膀和后背，泼洒在了他身后的椅子和地面上，冒起一阵刺鼻的白烟。
　　顾琰被那股巨大的力量带得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一头撞进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一股清冽的、带着阳光和淡淡皂香的气息，瞬间将他包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顾琰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陆淮线条分明、绷得紧紧的下颌，以及他那件一尘不染的制服上，被溅到了几滴汤汁的痕迹。
　　陆淮也正低头看着他。他们的距离，前所未有的近。陆淮甚至能看到顾琰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中，因为惊魂未定而泛起的、一圈极浅的水光，像受惊的小鹿。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里这具身体的瘦削和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
　　那个闯祸的学员已经吓傻了，结结巴巴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陆淮学长，顾琰同学，你们没事吧？”
　　陆淮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回过神来。他立刻松开手，和顾琰拉开了距离。他的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冰冷，但耳根处，却泛起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自然的微红。
　　“我没事。”顾琰也站直了身体，他低着头，让头发的阴影遮住自己的脸，不让人看到他的表情。他的心脏，正不合时宜地、疯狂地跳动着，几乎要撞出胸腔。刚才那个短暂的拥抱，那种陌生的、强硬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安全感的温暖触感，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
　　“你的手。”陆淮的声音突然响起，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了几分。
　　顾琰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挡，手背上被溅到了几滴滚烫的汤汁，已经迅速地红肿了一小片，火辣辣地疼。
　　“没事。”顾琰把手缩回袖子里，声音有些闷。这点小伤，和他曾经受过的训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陆淮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没有多说，只是转身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拨开人群，从旁边的自助服务台上，拿了一支军用的医用冷凝喷雾和一张消过毒的干净纸巾，大步走回来，递到顾琰面前。
　　“处理一下。”他的语气，依旧是那种命令式的、不容置疑的口吻。
　　顾琰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
　　陆淮的手指修长而有力，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就是这只手，刚才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将自己从危险中拉了出来。他的手很稳，但顾琰却敏锐地捕捉到，他递过来的时候，指尖有一次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顾琰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谢谢。”他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像羽毛。
　　他们的指尖，在递喷雾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一起。
　　两个人都像是被电到了一样，然后闪电般地收回了手，眼神不自然地避开了对方。
　　周围的学员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学院的“冰山王子”陆淮，竟然会主动关心那个孤僻的插班生，这简直是建校以来最不可思议的新闻。
　　林昊看得目瞪口呆，他端着餐盘，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能量棒。
　　陆淮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顾琰一眼，确认他没什么大碍之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以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快步离开了食堂。那背影，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狼狈。
　　顾琰独自站在原地，看着手中那支还带着陆淮体温的喷雾，心中五味杂陈，一片混乱。
　　他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对着自己发红的手背，轻轻喷了一下。冰凉的雾气让他滚烫的皮肤瞬间镇静下来，也让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渐渐平复。
　　他想不明白。陆淮，这个FSS的“影”，这个将他视为头号怀疑对象的、冰冷而危险的男人，为什么会帮他？
　　是出于特工对潜在危险的本能反应？还是……
　　顾琰不敢再想下去。这种超出他逻辑认知范围的情感波动，让他感到恐惧。
　　他只知道，从今天起，陆淮在他心中的形象，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冰冷的、需要处处防备的对手符号。他开始变得立体，变得……有温度。而温度，往往是危险的开始。
　　而另一边，快步走回宿舍的陆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对自己刚才那一系列“失控”的反应，感到了极度的烦躁和自我厌恶。
　　他为什么要在第一时间冲过去？他的身体反应，甚至超越了他的大脑决策。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假思索的保护欲。
　　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去拿药？他甚至没有对林昊这么做过。
　　他为什么会在指尖触碰的瞬间，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陌生的心悸？
　　这一切，都严重偏离了他为自己设定的行为准则。情感，是弱点。而刚才发生的一切，无疑都与情感这种低效、危险的化学反应有关。
　　顾琰，这个瘦削、安静的少年，就像一颗投入他平静无波的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他无法控制的涟漪。
　　陆淮走到洗手台前，打开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自己的脸，试图用冰冷的温度，让自己那有些发热的大脑冷静下来。
　　但镜子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清晰地倒映出顾琰那张略显苍白、带着一丝惊慌的脸，以及两人指尖触碰时，那短暂的、仿佛触电般的战栗。
　　麻烦
　　陆淮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词。
　　这个叫顾琰的少年，是个天大的麻烦。一个可能会扰乱他计划、动摇他心神的，致命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