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朔夜悠

43、夜晚

　　身心俱疲的顾琰，选择了一种最原始的方式，来宣泄自己内心的压力——跑步。
　　在虚拟世界里，他是无所不能的神，可以掌控亿万数据流。但在现实世界里，他只是一个体能孱弱的、会感到痛苦和迷茫的普通少年。汗水和肌肉的酸痛，那种纯粹的、生理上的疲惫，能让他暂时地，忘记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精神上的烦恼。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学院的夜跑道上，只有几盏昏暗的地灯，像一串串鬼火，蜿蜒着，照亮着前方的路。
　　顾琰戴着耳机，将音乐的音量调到最大，试图用激烈的、充满了反抗意味的摇滚乐，来驱散脑中的杂念。他跑得很快，像是在逃离什么，逃离组织的命令，逃离自己的无力。又像是在追逐什么，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就在他跑过一个拐角时，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也同样，出现在了前方的跑道上。
　　是陆淮。
　　他也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没有戴耳机，只是沉默地，以一种极其平稳的、如同节拍器般的节奏，向前跑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摆臂，都充满了力量感和一种……压抑的、无处宣泄的烦躁。
　　两人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对视。
　　在看到对方的瞬间，他们都下意识地，想要避开。顾琰想加速超过他，而陆淮想放慢脚步，拉开距离。
　　但这条跑道是环形的。无论他们怎么跑，最终，都还是会相遇。
　　于是，在经过了几次尴尬的、一前一后的追逐和超越后，他们最终，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默契，放缓了速度，变成了……并肩奔跑。
　　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半米的、安全的社交距离。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但他们的脚步声，他们的呼吸声，却在寂静的夜里，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和谐的共鸣。
　　“嗒、嗒、嗒……”
　　“呼……吸……呼……吸……”
　　他们没有交流，却仿佛，在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他们在用共同的节奏，来向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进行着无声的抗议。
　　夜晚的冷风，吹过他们的脸庞，吹干了他们额角的汗水，仿佛也吹散了他们白日里那些厚重的、令人疲惫的伪装。
　　在这一刻，他们不是FSS的“影”，也不是FIS的“耳语者”。
　　他们只是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枷锁、同样感到孤独和迷茫的，年轻的灵魂。
　　顾琰能感觉到，身边陆淮身上传来的、那股平稳而强大的气息，像一座沉默的山，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心安。他那颗因为组织的压力而狂躁不安的心，竟然，奇迹般地，渐渐平静了下来。
　　而陆淮，也能感觉到，身边那个瘦削的身影，虽然看起来那么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地坚定，他的呼吸，也同样充满了韧性。他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小草，虽然渺小，却永远不会被狂风所折断。
　　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
　　陆淮放慢了速度。
　　顾琰也跟着，放慢了速度。
　　最终，他们从奔跑，变成了并肩的、缓慢的行走。
　　他们依旧没有说话。
　　但在这条无人的、只有昏暗灯光和习习夜风的跑道上，在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的陪伴中，他们都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名为“同类”的气息。
　　顾琰突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空落落的，听得陆淮心脏莫名一抽。
　　“是啊...我们都是机器。”少年转身望向无垠夜幕，背影单薄得像张纸，“你是FSS的刀，我是FIS的棋子。刀刃和棋子互相防备，多可笑...”
　　陆淮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某种尖锐的东西随着那声笑刺进胸腔。他想起顾琰在虚拟战场逆转战局时发亮的眼睛，想起他蜷在图书馆角落睡着时微蹙的眉头。这个总在打破他认知框架的“变量”，此刻身上弥漫出的疲惫与孤独...熟悉得令人心惊。
　　那是镜中自己的倒影。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陆淮沉默地走在顾琰身侧。他们之间仍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某种更沉重的东西被暂时卸下。
　　他们都明白了，在这个充满了谎言和危险的世界里，或许，只有身边这个立场对立的、最危险的对手，才是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
　　这种认知，很荒谬，也很讽刺。
　　但，却也真实得，让他们都忍不住，想要靠近。
　　夜风穿过两人间隙，卷起跑道上一片枯叶，打了个旋，又轻轻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