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朔夜悠

3、注意

　　联邦军事学院的年度迎新典礼，在足以容纳十万人的中央大礼堂隆重举行。这座建筑本身就是联邦国力的象征，与其说是礼堂，不如说是一座宏伟的现代殿堂。它的穹顶并非实体，而是一面巨大的、由亿万个微型发光单元组成的曲面屏，此刻正完美地模拟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柔和的光线均匀地洒满整个会场，温暖而不刺眼。联邦的金色雄鹰徽章——那只展翅欲飞的、象征着力量与守护的猛禽——在模拟的“天空”中央缓缓旋转，它的投影在地面上移动，像神祇的目光在检阅着祂的信徒。
　　数万名新学员身着崭新的，还带着记忆面料出厂时特有气息的深灰色制服，脸上洋溢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憧憬，汇聚成一片整齐划一、充满着蓬勃生命力的海洋。空气中弥漫着青春的荷尔蒙、对荣誉的渴望以及对未来的无限向往，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近乎狂热的、名为“理想”的强大气场。
　　顾琰坐在礼堂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光线恰好被一根巨大承重柱遮挡的角落里。他像一滴悄然融入大海的水珠，毫不起眼，完美地实践着“灯下黑”的潜行原则。他微微低着头，让宽大的军校帽檐遮住自己大半张脸，以一种近乎超然的姿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对他来说，这场盛大的、充满了仪式感的典礼，不过是另一个收集信息、分析群体行为模式的绝佳场所。他的感官像无数张开的、无形的网，捕捉着声音的频率、光线的变化、人们无意识的微表情，以及在交谈时因激动而泄露的关键词。他的大脑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高速处理，与学院的数据库进行比对，构建出各个学员团体之间的社交网络拓扑图，评估着人群情绪的峰值与谷底，甚至在脑海中标注出了几个安保力量最薄弱的撤离通道。
　　他知道，他的新室友，陆淮，此刻正站在后台的阴影里。而他，就是陆淮今晚需要重点“表演”给其观看的、最重要的观众。
　　后台，光与影的交界处。
　　陆淮如一杆标枪般笔直地站立着，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制服上，代表着首席荣誉的金色的绶带和数枚闪亮的荣誉勋章，在从舞台缝隙透进来的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光环。他面无表情，眼神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那个巨大的、通往万众瞩目的舞台出口，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成千上万名狂热的师生，而是一场早已在他脑海中预演过无数遍、每一个细节都容不得半点差池的战术演练。
　　一名负责流程的教官满脸堆笑地走过来，似乎想帮他整理一下那本就无可挑剔的衣领，以此来表达亲近和鼓励。但他的手还没靠近陆淮身前三十公分，就被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气场逼退了半步。那并非刻意为之的威压，而是一种长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下，身体本能形成的、拒绝一切未知物理接触的防御反应。
　　教官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将手缩了回去，紧张地说道：“陆淮同学，别紧张，拿出你平时的最佳状态就行。全院师生都为你感到骄傲。”
　　陆淮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淡淡的、几乎听不见的“嗯”。
　　紧张？这个词，早已在他严苛到近乎残酷的童年训练中，与恐惧、犹豫、软弱等其他所有被定义为“无用”的情感一起，被从他的情感数据库中格式化删除了。他只是在做最后的例行检查：在脑海中以三倍速快速过一遍演讲稿的每一个关键词，确认逻辑链条没有任何可能被曲解的漏洞；规划从上台到演讲结束的最优路线，精确到每一步的落点和每一次转身的角度；以及……在脑海中以百万分之一秒的速度，预演了十七种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恐怖袭击、系统被黑客入侵、讲台突然坍塌，甚至是来自礼堂穹顶通风口的、经过精密计算的远程狙击。
　　对他而言，任何大型集会，都是潜在的危险温床。信任，是特工的第一块墓碑。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他自己对所有变量的绝对掌控。
　　他知道，在台下那片黑暗的海洋中，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的主人，那个名叫顾琰的、如幽灵般闯入他世界的插班生，就是今晚最大的“变量”。他的演讲，将是一次公开的试探，一次力量的展示，一次无声的警告。他要用最不容置疑的姿态告诉对方：这里，是我的地盘。
　　“下面，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本届学员代表，陆淮同学上台致辞！”
　　在雷鸣般的掌声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陆淮迈步走上讲台。聚光灯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强光将他与周围的黑暗彻底隔绝开来，将他塑造成一个耀眼夺目、近乎完美的偶像。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冷峻英俊，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礼堂内原本嘈杂的喧哗声，都奇迹般地平息了许多。
　　他没有看讲台上的全息演讲提示器，那上面的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他那双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礼堂内数万名学员，无论他们是来自哪个星球的权贵之后，无论他们是多么桀骜不驯的天之骄子，在与他对视的瞬间，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屏住了呼吸。
　　“荣誉、纪律、忠诚。”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通过最高级的环绕声音响系统，传遍了礼堂的每一个角落，那经过特殊训练的、富有磁性的声线，甚至能让人的胸腔产生轻微的共振。
　　“这是刻在联邦军事学院门楣上的校训，也是从今天起，将伴随我们一生的信条。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安逸地生活，不是为了个人的荣耀，更不是为了逃避什么。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将自己锻造成一柄最锋利的剑，一堵最坚实的盾。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我们身后的亿万同胞，和我们脚下的这片星河。”
　　他的演讲稿简洁、有力，充满了冰冷的逻辑性和不容辩驳的煽动性，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感修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经过精确计算的子弹，精准地击中学员们心中最热血沸腾、最渴望建功立业的地方。台下的新学员们，眼神中燃起了狂热的火焰，他们紧握双拳，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身披荣光、驾驶星舰、在浩瀚的宇宙中为了联邦的荣耀而浴血奋战的模样。
　　陆淮的视线在人群中缓缓移动，像一台高精度的红外扫描仪。他在履行学生代表职责的同时，也在执行着“影”的任务——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并与他大脑数据库中，关于那个失踪学生里奥·安德森的社交网络图谱进行着高速比对。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到礼堂后方那个不起眼的、光线昏暗的角落时，他流畅的演讲节奏，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几乎没有意识到的停顿。
　　那里坐着一个身影，与周围那些激动、崇拜、狂热的目光格格不入。那个人微微低着头，宽大的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让他整个人显得孤僻而安静。但陆淮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隐藏在阴影下的视线，正穿过数千人的人海，穿过舞台炫目的灯光，像一束能量集中的激光，牢牢地锁定着自己。
　　那道视线，没有崇拜，没有敬畏，甚至没有最基本的好奇。
　　它像一把冰冷、精准的扫描仪，充满了审视、分析和评估的意味。在那道目光下，陆淮感觉自己不再是万众瞩目的明星学员，不再是联邦未来的希望，而是一个被放在解剖台上的标本。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他刻意营造的压迫感、他完美的演讲，在那道目光面前，仿佛被轻易地看穿了其背后的动机、逻辑和战术意图。
　　是谁？
　　不，他知道是谁。是顾琰。
　　陆淮的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被彻底洞察的、近乎赤裸的错觉。他强迫自己的视线移开，继续着演讲，但大脑已经分出一部分算力，将那个角落的位置和那个身影的特征牢牢记下，并在脑中的威胁评估列表上，将“顾琰”这个名字的优先级，又向上提升了一个等级。
　　与此同时，在礼堂的角落里，顾琰的指尖正在膝盖上，以一种外人无法察觉的、极有规律的节奏轻轻敲击着。那是一段经过变频加密的摩尔斯电码，只有他自己能懂，内容是：“目标确认，代号‘影’，FSS精英特工。行为模式：高度程序化，控制欲极强，有表演型人格倾向。威胁等级评估：极高。可预测性：高。”
　　他在分析陆淮。
　　从陆淮上台的步伐（每一步的距离都完全相等，误差在毫米级，是长期严苛队列训练的结果），到他扫视全场的眼神（在每个区域停留的时间都经过精确计算，以达到最大范围的心理威慑效果），再到他演讲的语调和用词（逻辑严密，大量使用排比和祈使句，强调集体主义而抹杀个人情感，是典型的、教科书级别的心理战术应用）。
　　结论：一个受过极度严苛训练的、完美的、毫无感情的精英特工。他的情感表达被高度压抑，行为模式精准得如同机器。这是一个极度危险，也极度可预测的对手。
　　顾琰甚至能从陆淮那看似平静的、如冰山般的表情下，分析出他隐藏极深的控制欲和对秩序的偏执。这个人，习惯于掌控一切，任何超出他预料的变量，都会引起他最高级别的警惕。
　　而自己，很显然，已经成为那个让他感到“失控”的变量。
　　演讲结束，掌声再次雷鸣般响起，经久不息。陆淮走下讲台，回到了优秀学员的座位区，他的脸上恢复了那种疏离的、程式化的平静。
　　典礼结束后，新老学员在礼堂外的广场上进行交流互动。广场上灯火通明，自助餐台摆满了各种精致的食物和饮料，空气中充满了欢声笑语。陆淮立刻就被一群热情的学弟学妹包围，他们向他投来崇拜的目光，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从战术指挥到体能训练，甚至还有他私人的兴趣爱好。
　　陆淮耐心地、言简意赅地回答着，脸上挂着那种经过精确计算的、既不显得傲慢又不至于过分亲切的微笑。但他所有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在数千人的嘈杂环境中，过滤掉无用的信息，筛选、锁定，全力搜索着那个神秘的身影。
　　终于，他在一个自助餐台最远的角落里，再次看到了他。
　　顾琰正端着一杯最普通的、没有任何味道的营养液，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热闹与欢庆格格不入。他已经摘下了帽子，露出了那张清秀、苍白的脸庞，柔软的黑发微微垂下，遮住了他长长的睫毛。他像一个误入派对的、沉默的幽灵。
　　陆淮不动声色地摆脱了人群，端起一杯最普通的清水，缓缓地、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向他走去。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正式照面，一场注定不会平静的相遇。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靠近，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就像一颗小型炸弹一样，从旁边猛地插了进来。
　　“陆淮！我的老天，可算找到你了！你刚才简直帅爆了！”林昊，他的前室友，像只热情的大金毛犬一样冲了过来，不顾陆淮瞬间皱起的眉头，一把就揽住了他的肩膀，然后顺着陆淮的视线，好奇地看向不远处的顾琰，“喂，那就是抢了我床位的天才插班生？叫……顾琰是吧？”
　　林昊的嗓门不小，足够让周围几米内的几个人都听见，并且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那个角落里的、孤独的身影。
　　顾琰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了头，清冷的目光越过人群，与陆淮的视线在空中再次相撞。这一次，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被打破宁静的、微不可察的无奈。
　　陆淮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不喜欢林昊这种咋咋呼呼的行为，这会带来不必要的关注，打乱他的计划。
　　“别胡说。”陆淮的语气很淡，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林昊搭在他肩上的手臂。
　　“我哪有胡说！”林昊一脸受伤的表情，完全没领会到陆淮的警告，反而更加来劲地挤了挤眼睛，用一种他自以为很小声、但实际上周围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道，“说真的，你可得小心点。我听说这家伙背景神秘得很，能让教务处那帮老古董破例，直接把你室友我给踢走让他住进来，肯定不简单。你别被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给骗了。”
　　陆淮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处的顾琰。他看到顾琰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端着杯子，转身似乎想要离开。
　　不能让他走。
　　陆淮立刻做出了决定。他不再理会还在喋喋不休的林昊，迈开长腿，径直穿过人群，走向顾琰。
　　当陆淮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前方的光线时，正准备离开的顾琰停下了脚步，缓缓地转过身。
　　“有事？”顾琰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但比在宿舍时多了一丝冷淡。
　　“你的演讲很精彩。”不等陆淮开口，顾琰却率先说话了。这句恭维听起来更像是一句不带感情的、基于事实的分析结论。
　　“是吗。”陆淮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看着顾琰手中那杯几乎没动过的营养液，又看了看他那略显苍白的脸色，状似随意地问道：“不习惯这里的食物？”
　　“还好。”顾琰言简意赅，多一个字都不愿意说。他知道对方在试探，每一个问题背后都可能隐藏着陷阱。
　　陆淮还想说些什么，但周围那些被林昊的话吸引过来的、好奇的目光，已经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了他们身上。他知道，这里不是继续试探的地方。
　　“没什么，只是作为室友，打个招呼。”陆淮最后说道，语气平淡得像一杯白水。
　　然后，他对顾琰微微颔首，算是告别，随即转身，在那群好奇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陆淮离去的、挺拔如松的背影，顾琰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感觉紧绷的后背肌肉都放松了下来。刚才那短暂的对峙，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他能感觉到，陆淮已经将他锁定为头号怀疑对象，而林昊的出现，则像一个催化剂，将他们之间本该在暗中进行的博弈，过早地暴露在了聚光灯下。
　　而陆淮，在转身的瞬间，眼底闪过一丝深思。
　　顾琰。这个名字，他记住了。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看似无害，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插班生，绝对不简单。他的出现，和“高级数据窃取案”之间，是否有关联？他是敌人，还是……来自另一方情报机构的“友军”？
　　无论如何，这个顾琰，已经成功地引起了他这个“影”的全部注意。一场无声的狩猎，已经拉开了序幕。而他们的宿舍，就是这场狩猎最核心的、避无可避的角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