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朔夜悠

18、尘封

　　他们的调查，像两条从不同源头出发，却被无形引力牵引的溪流，再次不可避免地，汇向了同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点——学院那间早已尘封多年、被学生们当成鬼屋的、位于图书馆最底层的旧档案室。
　　顾琰废寝忘食，在消耗了大量精神力之后，终于破解了“信使”留下的第二段加密信息。那不是文字，而是一张被撕碎后又用特殊算法隐藏在无数垃圾数据中的借阅卡记录。经过三天两夜的还原，记录精准地指向了这间档案室里，一个关于“联邦早期基因伦理争议听证会”的、编号为“GR-007”的秘密卷宗。
　　而陆淮，则通过对失踪学生里奥的个人终端进行地毯式的深度数据恢复，在数以万计的被删除文件中，找到了一个被伪装成游戏存档的加密笔记。笔记里，里奥用一种充满了恐惧的笔触提到了他的父亲，卡尔·安德森教授，曾经将一份“绝对不能被任何人看到的研究手稿”，藏在了这间旧档案室的同一个位置——GR-007卷宗盒。
　　两人再次不谋而合。这一次，他们掌握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无比精确的物理地点。
　　这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档案室按照规定不对外开放，安保系统也处于最低警戒级别。
　　陆淮利用FSS的后台权限，轻易地修改了安保系统的巡逻日志，为自己制造了一个长达十五分钟的绝对安全的空档。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层层红外线和动态感应器，潜入了这间被时间遗忘的档案室。
　　档案室里，充满了旧纸张和防腐剂的混合气味，让人感觉像是踏入了历史的坟墓。巨大的合金书架，像一排排沉默的巨人，直通天花板，上面布满了厚厚的灰尘。空气中，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从天窗透进来的光柱中飞舞。
　　陆淮根据里奥笔记里的提示，没有丝毫迟疑，很快就在一个最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印着“GR-007”编号的陈旧金属卷宗盒。
　　然而，就在他伸出手，准备去拿那个盒子的时候，另一只手，也从书架的另一侧，几乎在同一时刻，伸了出来，按在了同一个盒子上。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透着一丝病态的透明感。陆淮对这只手太熟悉了。
　　陆淮的身体瞬间绷紧。他抬起头，隔着书架的缝隙，看到了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清秀而冷淡的脸。
　　是顾琰。
　　顾琰也看到了陆淮，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四目相对。
　　这一次，没有对峙，没有拔枪，甚至没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只有一种……“果然又是你”的、心照不宣的无奈和默契。
　　“看来，我们的目的地又一次重合了，陆淮学长。”顾琰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轻，在这空旷的档案室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陆淮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那个沉重的金属盒子从书架上取了下来，放在了两人之间的地上。
　　盒子是锁着的，用的是一种极其古老的、结构复杂的纯机械式密码锁，无法用任何电子方式破解，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最精巧的手法。
　　“你会开吗？”陆淮看向顾琰。他没有问“这是你该做的事”，而是用了“你会吗”。这是一个微小的、却意义重大的转变。他开始承认，有些事，他做不到，但顾琰可以。这是一种基于能力的、纯粹的认可。
　　顾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天鹅绒布包，打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十几个造型各异的、像医生手术工具一样的微型探针和听诊器。他示意陆淮警戒，然后蹲下身，将一个高灵敏度的听诊器贴在锁芯上，闭上眼睛，开始专注地破解。
　　陆淮没有去帮忙，也没有去催促。他只是抱着双臂，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站在顾琰的身后，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注意着门外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为顾琰创造了一个绝对安全的、不受打扰的空间。
　　档案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顾琰手中那些精密工具，与锁芯内部的弹珠和齿轮，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像是在演奏一首秘密乐曲的“咔哒”声。
　　陆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顾琰的身上。
　　少年蹲在地上，侧脸的线条柔和而专注。他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所有的情绪。他的嘴唇微微抿着，显露出他此刻内心的紧张和投入。几缕柔软的黑发，从他的额前滑落，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陆淮发现，自己竟然能清晰地闻到，从顾琰身上传来的、那股淡淡的、像雨后青草混合着图书馆旧书味道的清冷香气。
　　这香气，很干净，很安宁。让他那颗因为任务而时刻紧绷的心，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平静。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没有猜忌，没有试探，只有纯粹的、基于对彼此能力的信任而产生的默气分工。
　　他负责守护他的后背，而他，则负责打开前方的通路。
　　这种感觉……似乎，也并不坏。甚至，可以说……很好。
　　“咔哒。”
　　一声清脆悦耳的轻响，密码锁，开了。
　　顾琰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抬起头，回头看了陆淮一眼，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完成高难度任务后的轻松，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一样的期待。
　　“不错。”陆淮看着他的眼睛，由衷地，说出了和上次一样，却又感觉完全不同的话。这一次，这两个字里，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平等的、真诚的赞许。
　　顾琰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那笑容，很浅，很淡，像一束微光，却瞬间照亮了他那张总是苍白而冷淡的脸，也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易地，打开了陆淮心中某扇早已生锈、尘封已久的、名为“心动”的门。
　　两人一起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研究手稿或机密文件。
　　只有一本厚厚的、皮革封面已经开裂的、泛黄的日记。
　　是卡尔·安德森教授的亲笔日记。
　　日记里，用一种近乎疯癫和忏悔的笔触，详细地记录了“超能素基因图谱”研究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黑暗的真相。
　　他记录了，最初的研究，并非为了制造“超级战士”，而是为了治愈他患有先天性基因缺陷、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妻子。
　　他记录了，在研究过程中，他们发现，这种基因编辑技术，虽然能极大地强化身体机能，但同时，也会对实验体的大脑和精神，造成不可逆转的、毁灭性的损伤。它会无限放大实验体内心的负面情绪，让他们变得极度狂躁、嗜血，最终彻底丧失理智，变成只知杀戮和破坏的怪物。
　　他记录了，联邦军方的鹰派高层，在得知这项技术的潜力后，如何强行接管了项目，封锁了所有关于副作用的报告，并将其伪装成“超级士兵计划”，试图将其武器化。
　　日记的最后一页，字迹潦草而绝望，仿佛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用鲜血写下的。
　　【他们都是疯子！这不是进化，这是在创造魔鬼！我必须阻止他们。我将真正的、完整的、带有致命缺陷的基因图谱，藏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而我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个……掺杂了错误数据的、会让他们自取灭亡的诱饵。原谅我，我的爱人，我无法再继续我们的约定了。原谅我，里奥，我的孩子，父亲……不能再保护你了。】
　　看完日记，陆淮和顾琰都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们终于明白了这起案件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和黑暗的真相。
　　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净化者”会对这份基因图谱，如此地狂热。
　　他们想要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进化。
　　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份足以毁灭整个联邦，让世界陷入混乱和疯狂的、最可怕的生化武器。
　　而他们两人，正一步步地，走向这场巨大阴谋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