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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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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走出便利店的时候,天空渐渐飘落下冷雨。
五颜六色的霓虹灯色随着不停息的风,一片片吹落砸下来。楼上的CD唱片店和街面连同着的那条铁台阶,已经被雨淋得锈迹斑斑。唱片店老板年轻时候是个搞乐队的吉他手,九零年代的唱片机沙沙哑哑,在放港乐《月半小夜曲》。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李沉舟听着歌,压下鸭舌帽。手中还拎着印着便利店蓝色logo的塑料袋,站在红绿灯路口。
背影像月光一样干净清瘦。
红绿灯上的数字一点点跳跃,三秒倒计时后,即将变成绿灯。
他正要往前走,一辆黑色奥迪开过梧桐纷飞的路,稳稳停在他面前。
驾驶座上的人确认了几眼后,亲自走下来到他面前说话。
“李沉舟?”今天是周末,她刚开车从附近山姆超市买东西回来,“你要去哪,老师送你。”
“谢谢老师,我自己坐公交车就可以。”李沉舟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陆以晴,握着手机的手愣了一下。
不好意思麻烦她。
“没事没事,你上车吧,不用不好意思。”陆以晴听出他要去挺远的地方,好心按了按喇叭。
李沉舟没有继续固执拒绝,怕老师尴尬,主动上了车。
车重新发动。
雨刮器一下下划过玻璃,老城区的晚风吹落下蓝色树荫,树籽噼里啪啦落在挡风玻璃上。
“你是不是没吃晚饭,来吃点蛋糕。”陆以晴从后座拿过来购物袋,热情往外拿出一盒薄荷黑巧千层。
透过她的眼睛,李沉舟恍惚了一下,想起小时候妈妈还在世,给他带蛋糕陪他过生日的样子。
“没事老师,我不饿。”
“不爱吃甜的?”陆以晴执意要把蛋糕给他吃,“对了,我都忘了问你这么晚要去哪。”
“位远建筑工地。”
“大晚上去工地干什么。”陆以晴也没吃晚饭,一边开车,一边嚼了一块吐司,“那片区晚上没什么人,不安全。”
她点了几下地图导航,搜索目的地。工地在市区之外的另一个区,快要靠近隔壁省,要开很久很久。
以晴看见这么长的路线,并没有觉得丝毫麻烦和不耐烦,反而脑子里想的全是她幸好遇见李沉舟把他接上车,才没有让自己班上的这个同学大晚上一个人走路上倒腾。
“对了李沉舟,老师现在把你送过去,你一会儿回来咋办呢。”
李沉舟坐在副驾驶上,月色透过车窗,把手指照得惨白。
少年挺直了脊背,别过脸:“我家停电了,我去工地找我爸妈一块住一晚上。”
“那袋子里装着的都是衣服吗?”陆以晴瞥了一眼少年脚边的塑料袋,“洗漱的都带齐了?”
“嗯。”
“不如这样。”前方一个十字路口转弯,跑过去一只猫。陆以晴紧急踩了一脚急刹车,“那你今晚来老师家住吧。”
她在新闻上看见过位远工地,那边在建新开放的商业广场,项目刚推动没几个月,工地环境肯定不太好。
“不麻烦你了。”李沉舟急忙摇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师家里有三个空房间,不用担心麻烦我。”陆以晴冲着他笑了笑。
她靠边停车拿出手机,从微信里找出李沉舟爸爸这个备注,摁下语音键。
“李沉舟爸爸你好,我是正南高中的陆以晴老师,也是高三四班的代理班主任。我在路上碰见了李沉舟同学,今晚雨还挺大的,他可以暂时睡我家。”
松开,发送。
李山那边回了一个谢谢陆老师。
或许因为是内心感谢之情,手写写错了字,“谢谢陆老师”变成了“谢谢击老师”。
陆以晴看着手机消息笑得抬不起头,甚至把手机递过来给李沉舟看。
她笑起来总是单纯到让人联想不到任何第二层含义。
就像第一天来正南中学,作为新老师代表,周一在主席台上面向全校学生进行工作宣言和自我介绍时。
她也这样开朗笑着说,要努力成为一个好老师,是她一生的梦想。
窗外的雾慢慢变透明。
陆以晴开了几个路口,到了市中心某处小区。黑色车子一路开下地下停车场。
李山给李沉舟偷偷发来几条短信。
「阿舟,到老师家里记得讲礼貌。」
「不要给老师添麻烦了。」
电梯间光线明亮,李沉舟放下手机。
电梯里贴满了广告,距离他眼睛最近的那副广告是装修公司的油漆广告,泼满了红色。
刺亮的鲜红,让他想起初中的时候被金跃那群人恶意举报考试作弊,孙老师抽出他那张满分的试卷,给每一道题都画上巨大鲜红的叉。
“事情不可能是空穴来风的。”孙老师笃定他有什么作弊的蛛丝马迹被金跃看到了,对方才会举报。
他懒得去研究一个孩子的坏,能坏到什么程度。
十五岁的李沉舟,几乎是被初中全校女生暗恋的白月光。
他只相信一个人不可能是完美的。所以千方百计从李沉舟身上,寻找着那张干干净净的皮囊下的阴暗。
电梯到了六层楼,门“叮咚”一声打开。
陆以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
“陆老师。”
她回头,望见少年骨相周正的五官。
“谢谢你。”
她和他遇见过的所有老师,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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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老师家住在608,密码锁滴滴滴几声落锁,门开了。
陆老师抬手摁下灯的开关。客厅那盏简约吊灯亮起温柔的昏黄。
“穿这双好了。”
一次性灰色拖鞋被她弯腰,贴心放在地上。
木质纹的地板一路延伸,沙发对面是一台大屏幕电视。屋子里太安静,只听得窗外冬雨淅淅沥沥。
“看电视么。”
“正好可以有一点声音,不用那么安静。”
她怕气氛尴尬,随手打开了电视频道。
“你也不要太拘束,当自己家。”
正碰上周末晚上七点,电视台每周都会固定播放着某个综艺,主持人和嘉宾的笑声瞬间充斥着整个客厅。
“这档节目从我小时候上小学那会儿就开始放,都放了一千多期。”陆以晴站在厨房调侃,把购物袋里的食品一样一样拿出来,“那时候住校,只有周六能放学回家。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电视等节目。要是在预告里知道了下一周会请喜欢的嘉宾,一整周在学校都会忍不住想着这件事。”
她若有所思陷入回忆。厨房的灯只照在陆以晴的侧脸,显得那张知性优雅的脸这一刹那也在阴影里。
“周六,也算是我上学时候唯一期待的日子了。”
“其实,老师在学校一直想找你问你个事。”陆以晴突然移过目光,“上次教务处放的监控,那条巷子里真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少年半坐在沙发边缘,冷白的手指下意识陷进柔软的坐垫里。
放松下来的心,下意识竖起警惕的刺。
李沉舟知道她在说什么。是他在学校外的巷子里三年后又遇见金跃的那个晚上,他像个黑暗里阴湿的怪物一样,站在那群混混面前。
“所以老师到底想问什么。”李沉舟仰起头,黑色碎发半遮住冷淡的眼睛。
语气平淡。
陆以晴和他对视上,从那双眼睛里,仿佛读出某种他冷冷告诉她的讯息。
他在无声质问她。
对他好,是因为作为刚转正的新老师,急着为学校处理事情,想从他这里看到什么转机吗?
他就是这样的怪物。
李沉舟有时候一个人从老城区居民楼出来,回头看见的自己的影子,在巷子里拖出长长一道影子,混合着雨水里洗都洗不掉的垃圾。
电视机里还在发出欢乐吵吵嚷嚷的声音,主持人笑容满面cue到了下一个游戏环节。
“没事,你不想聊,我们就不聊了。”
陆以晴跳过这个剑拔弩张的话题,没继续追问他。
人生跨不过去的山,一座接着一座,翻不过去,那就不过去了。
陆以晴沉默转头,把目光看向了柜子上的一张相框。
李沉舟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见了那个浅咖色的相框,里面装着一张照片。
女孩,黑衣服,十六七岁。
短发,娃娃脸,眼睛消瘦。
跟陆以晴长得很像。
“这是我妹妹。”陆以晴看见他在盯照片,笑了笑,“要不要聊聊我妹妹。”
李沉舟眼里的攻击性暗下去。陆茄宜敏锐捕捉到,自顾自开口。
“那我开始讲咯?”
“我妹妹是个超级无敌大笨蛋,我爸妈说她不是读书的料子,即使上了那么多培训班,功课还是倒数。她最害怕每学期期末考,因为不管她怎么努力,她都会拿着很差的分数回家。”
“爸妈也不会听她解释,经常翻她房间,怀疑她房间里藏手机了才考这么差,翻她日记看她是不是谈恋爱了。老师骂妹妹是蠢猪,班上的同学因为妹妹内向的性格给她取绰号,瘦猴,丑八怪,死八婆。”
“有一天,妹妹哭着告诉父母自己想转学。爸妈却觉得妹妹疯了,直接带着妹妹去了班级里,他们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了妹妹唯一的朋友是隔壁班一个很瘦的小男生,爸妈笃定了妹妹在早恋被带坏。大闹一场,最后那个男生转学了,妹妹也失去了学生时代唯一的朋友。”
“妹妹一直很努力,可就是没办法成功,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得病了,中考失利,高考失利。伤害过妹妹的人都过的很好。”
“但妹妹还是不想这么放弃人生,她在大学里拼命参加各种竞赛,每一天不管刮风下雨,都在出租屋读到凌晨四点。”
“学生时代的妹妹,总是幻想自己有一天飞黄腾达,把这些人都踩在脚下。”
“后来,她也没有报复成功那些人,也没有飞黄腾达。但成功逃离了那个城市里的父母,有了自己的房子,实现了自己小时候心心念念当老师的梦想。”
“她对学生没有任何成绩要求,只要他们好好长大,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这才是她一直信奉的,读书先做人。”
风吹过落地窗外雨夜,吹起了黑色漩涡。客厅的灯映照在窗玻璃上,一闪一闪。
黑夜会杀死太阳,但无法阻止总有人创造了光。
“老师没有妹妹,那是老师自己。”
陆以晴坐在沙发上,垂眸。黑色羊绒大衣领触碰着她的下巴。
一滴眼泪从她左眼流出来。
“李沉舟,人会像植物一样活。”
“从烂泥里生长出来的,不一定是烂泥,也可能是参天大树。”
“这取决于那颗种子,到底想长成什么样的东西。”
茶几上的透明水壶开始沸腾,一点点冒上细密的热气泡。红茶茶叶翻涌上水面。
“对不起陆老师。”少年低垂着头,不敢再看那张小女孩的照片,“都怪我,让你想起很难过的事情。”
陆以晴摇摇头。关了水壶,拿出两个玻璃杯子,各自倒满了一杯红茶。
“总要面对的。”
“每次看这档节目,就会想起自己心惊胆战的学生时代。”
“讨厌上学,因为不知道第二天回学校,又会面对怎么样的恶意。”
“这种感觉,像你知道今天有人要来,但你不知道今天的敲门声什么时候响起。”
“每天每天,都是活在这样的恐惧。”
陆以晴平静喝了一口红茶,才发现似乎刚才自己手抖,茶叶放多了。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痛痛快快,敞开过心扉了。
茶叶不小心被咀嚼,苦涩的感觉在唇腔里肆意弥漫开。
生命真实的底色,如此痛苦,意味深长。
她尝试轻松一些,从嘴角扯出一丝笑意。
“但是这么多年,老师一直坚持一个道理。”
“老师没有错。”
“老师才不要跟他们一起,伤害自己。”
李沉舟抬眼,湿漉漉的睫毛覆盖下湖泊一样干净的眼睛。
老师的手很冷,忽然隔着衣袖握住他发抖的腕骨。
不要去想那些恶意的敲门声,先活下去,先长成参天大树。
陆以晴发着抖闭上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李沉舟,好好长大。
务必生长成老师口中所说的那棵,屹立不倒的树。
比起温室里的春天,更值得歌颂的,是来自隆冬黑色的生命力。
人们经常说要感谢苦难,感谢苦难带来了更强大的自己。
陆以晴从来不这么觉得,甚至对这样的说法感到厌恶。
她永远不会原谅苦难。
这一生最要感谢的,是那个始终没有认输给苦难的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