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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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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后半夜整座城市停雨。
客房宽敞寂静,床上蓝灰四件套是新拆的,散发着干净潮湿水汽。
这些年,李沉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对于深夜的黑暗已经渐渐熟悉到麻木。
在别人家里更是认床失眠。怕开灯影响同一个屋檐下的陆老师休息,凌晨两点独自坐在昏暗里。
街灯湿漉漉晃着落地窗,丝丝缕缕的雾水白影,沾上玻璃窗全都变成水珠划落。李沉舟伸手贴着冷玻璃,雾气中模糊了少年阴郁的脸。
掌心划过雾水,在雾水的玻璃窗上划出一道线,流下眼泪一样的水。
落雨天,像孟欣的眼睛。
他想起几个月前上美术课的时候,在实验中心的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缝隙,阳光像烟纸一样烫进来。
教美术的老师是个戴墨镜的老头,年轻时大概也搞艺术,一脸高深莫测坐在讲台后面。
“你有什么事。”看到画室中间那排长相张扬的女孩举手,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说话。
“老师。”孟欣捏着衣角站起来,“我要去卫生间,墨水沾我裙子上了。”
女孩无视校规没扎头发,乌黑亮丽的长发像是中国山水画里的某一笔泼墨,黑发包裹的那张脸又小又张扬。墨水在制服裙摆溅起一小片黑点。
得到老师允许后,她一溜烟跑出去,衣角扬起一阵茉莉花香的风。
“谁是班长。”没多久,老师从点名册上发现不对劲,敲了敲讲台桌面。
“我。”李沉舟在第一排缓缓抬头。
“你帮我去三楼图书馆,找王老师拿一本我放在他那里的教材。”
说完打量了一眼他。昏暗里站着的少年背着光,校服妥帖,长着一副老师都喜欢的好学生脸。
“对了同学,我看你很眼熟嘛。”老头若有所思,“哦,你是开学典礼上的学生代表,原来你是四班的班长啊。”
李沉舟并不搭腔,垂眸静静听着。
少年的五官跟那时站在万人仰望的礼堂上的眉眼重叠,光风霁月。所有人习惯了优等生那副冰山模样。
“出去拿吧。”老师摆摆手,让他出去把教室门关上。
实验楼封闭的走廊很暗,只有沿路走廊两旁的天窗倾泻下天光。地砖上没拖干净的水渍在潮湿天,弥漫出南方雨天特有的气息。
李沉舟听见卫生间传来哗啦啦的急促水声。
他无声无息停下脚步,手指扣上冰冷的墙壁瓷砖。
正是上课的时间,整条走廊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孟欣低着头,用力揉搓着裙摆上那一小块黑色墨水痕迹,水渍在大半裙面上湿润蔓延,顺着纤细笔直的膝盖往下流。
女孩逆着光,脸色微微泛红。
夏天热得像一锅粘稠的水汽。
水流声停了,走廊一片寂静。
孟欣叹了一口气,拎着湿得不像样的裙子狼狈走出来。湿漉漉的指间抓着手机,肆无忌惮聊天。
“你们在小卖部?我在上美术课,放心,我现在逃课过来。”
她挂掉电话,没走几步,在拐角楼梯口差点撞到一个人。
少年黑色碎发干净,静静站在楼梯上,仿佛是刚从楼上下来刚巧路过一样。
“喂李沉舟。”孟欣看清楚来人,松了一口气,“老师让你来抓我翘课吗?”
她笑起来很坏。
在他们眼里,她本身看起来就是坏女孩。
对方脱下校服,弯腰递下来。
孟欣还抱着手在那一个劲笑,猝不及防,鼻尖下突然掠过他校服上干净的皂香。
她怔怔抬起眼,只看见少年的眼睛认真低冷。
“穿上。”
他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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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课一堆人收拾完画笔,往实验楼外走。独留那个国美退休的老头一个个看过他们的画作,气得都不急着去吃午饭了。
“应清是哪位同学!”他戴上老花镜,高高对着光对焦,举起那副画还以为自己眼睛看错了。
题目是“听得残荷听雨声”,这位同学画了两只简笔画鸡在岸边踱步,湖里也游了几只鸡,左下角落笔大大咧咧两个字,应清。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这是他画的。
真是毫无画的意境。
老师气得放下那副画。
应清早就第一个跑出去了,一边跑,还一边回头跟自己兄弟们指挥“你排二窗口的鸡肉凉面,你去抢三窗口的辣子鸡......”
见画如见心。老师收拾桌子,余光瞥见第一排的同学留下的画。
白山黑水,雨打残荷。
他又重新戴上眼镜,看了一眼名字。
原来那个当班长的男生叫李沉舟。
他一边想着这几个字,一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千万束阳光倾泻进教室,照破了各个昏暗的角落。
玻璃窗外,有一棵焦黑的大树。听学校的年轻老师们饭后闲聊,这棵树是好多年前被雷劈掉的。
黢黑的年轮一圈一圈,在阳光下,树根附近竟然也生长出细细密密的绿色嫩芽。
“病树前头万木春。”
老师脑子里不自觉闪过这句诗,才想起为什么觉得那个男孩的名字那么耳熟。
是取自上句的沉舟侧畔千帆过。
他心里涌现上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由在宣纸上用学生剩下的墨水写完了这句诗。
直到连起来细细端详的那刻。南国本就天气多变,窗外高照的阳光散在冷色云层里,下起了绵绵阴雨。
梧桐枝杈间一声一声,落下冷雨。
学生们走在路上一路小跑。
“雨下太大了,我们进报告厅等一会儿吧。”几个男生往报告厅走。
“门锁了,里面进不去。”应清推了两下玻璃大门,“看来只能在屋檐下站着了。”
在路上被淋到的下课班级并不在少数,一群人都往报告厅外面冲。
人潮涌动,闷热的呼吸缠绕在一起,雨铺天盖地往下流。十七八岁的一群学生校服贴着校服,小小的心只有学习的烦恼,在雨天屋檐下兴奋挤来挤去。
“李沉舟,你校服外套呢。”应清一边被人推搡着,一边大声回头,差点摔了一个大跟头,“是不是丢在美术教室了。”
生怕李沉舟听不清,还把手围成一个喇叭形状,热心往回喊:“我说,哥们你-的-校-服-外-套-呢?”
那人就站在人群外,清高得像湿地上的一只鹤,雨水顺着身旁少年的小臂往下流。
天空中滚过一道极其亮的闪电。
所有学生被突如其来的大自然恶劣天气吓得尖叫低头。
李沉舟抬起头的时候,正好对视上对面梧桐树下站着的少女。
她放下刚才捂眼睛的手,惊魂未定,下意识往这边看过来。
仿佛是下意识寻找某种安全感。
漫天梧桐花絮和透明雨丝纷飞。
孟欣穿着那件不合身的宽大校服,足以半盖住湿裙子。片片梧桐花飞落,直直坠落在她野心勃勃,又饱含年少天真的眼眸中。
雨水在那棵梧桐树和报告厅之间,翻涌成一条江。
李沉舟站在江水的对面。
晚风湿湿掀起他额前的黑色头发。
永远,永远,风华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