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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第八章

      回到家晚上七点。
      居民楼陷入一片漆黑,卫生间里的水龙头滴答滴答落出来几滴锈水,随后哗啦一声在地上冲刷开。
      新村又开始停水停电。

      手机传来电话。
      “阿舟,我打电话问过。可是街道办事处的人都下班了,不知道片区水电什么时候来。”李山站在工地宿舍门口,抽了一支廉价的烟,“你还方便吗。”
      李沉舟站在地板上浅浅一层积水上,浑身都淋湿了。不想让父亲,轻轻扯出一声“嗯”。
      “实在不行的话,你今晚要不要收拾东西来爸爸这里睡。”李山深深吸了一口烟,“凑合一晚上就行。”

      身后三十平米的小房子地上,放着十几张睡席。工友都在打牌,烟雾和没晾干的衣物汗臭味弥漫在狭窄的房间里。
      邱珍刚好抱着脸盆从李山身后经过,听见了父子俩的对话。冲上来拿走手机。
      “阿姨给你订酒店房间。”湿着的头发一滴滴往下淌水,邱珍不顾李山在一旁小声用口型问她哪来的钱。

      “就这么说定了,今晚住酒店。”邱珍一字一句搁下话,“我去找酒店,找到发给你。”
      “你疯了?”李山不舍得抱怨她,却也忍不住脱口而出自己心中的第一时间想法。
      钱,每一分都是从他们指缝间省出来的。

      “对我就是疯了。”邱珍顾不上还没干的头发,从角落里抽起一把伞,重新跑到雨中,“再苦也不能苦孩子。”
      李山掐灭烟抽了一把伞,跟着追出去。
      身后的工友被他俩吓了一跳,拢了拢地上的牌。远处高楼大厦灯火通明,高高的地势围拢起此处低洼昏暗的建筑工地。
      在他们眼里邱珍就是一个疯女人,一个从村里身无分文跑出来打工,还要花一大笔钱上女子夜校的疯子。一个站在烈日楼顶,忙得灰头土脸,居然还被人遇到站在楼边上俯瞰整座城市傻笑的女人。
      “真以为整座城市是从她手里造出来的?”身后女人戴着黄色工帽,一边拌水泥,一边调整了蹲着的姿势。

      阳光穿过还未建成的大楼,明明灭灭,落在站在楼边上的邱珍脸上。
      她别着夫子庙两元店买的碎花发绳,工帽下垂下几缕碎发,灰色手套很破了,被她的巧手缝上了五颜六色的彩线条,很突兀,也很耀眼。
      像等待春天一样,幸福眺望冬天的太阳。

      在夫子庙潮湿狭窄的那间两元饰品店里,老板好心拿过剪刀,问她要不要剪商标。
      “不要。”邱珍抚摸着碎花发绳上的泛黄商标,眼睛很亮,“留着吧。”
      那张小商标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
      “巴黎饰品。”
      下面还有一串洋气英文,只不过Paris被打错成了Pira。

      邱珍不知道英文错了,还是爱不释手,甚至把发绳每晚放在自己的床头底下。
      就像不知道它并不来自巴黎,其实来自中国义乌的商品工厂。

      每一个地方都有那样轰鸣的工厂,劳动人民在用双手创作出的东西,先代替了他们看遍了光明世界的各个角落。

      一个三十年活在水生火热之中,眼前只有农村那口生火大锅的女人,居然站在城市的高处吹着风,像思考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一样,深深思考着巴黎离中国到底有多远。

      火车会沿着长江一直往前开吗,那她或许要买一副耳塞,因为巴黎太远了,她要在卧铺上睡几天几夜呢。
      邱珍就这么痴痴想着想入了迷。

      她不知道长江的尽头还是中国的青藏高原,并不是巴黎。
      此刻她所能看见最远的地方,是长江对岸。长江以南为江南,长江以北为江北,一条长江流过了山川大地,也流过了这个女人心里柔弱的梦。
      树挪死,人挪活,有山有水,就有路。

      那天她从村里跑出来,一口气翻过三座山,劣质的球鞋混着山顶的泥土,累倒在山顶看到的最后一眼,就是长江水。
      跨过这条江,前面有稀稀落落的灯火,大概是小镇上的一间汽车旅馆。
      跨过这条江,她就走出了黑压压的山,那座压了她三十年的大山。

      山上有一大片坟地。听说白衣招鬼,邱珍那天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袖,还是跑得飞快。
      这个女人不害怕鬼,只是穿越在那些墓碑之间飞快往前跑,不时回头怕被丈夫和村里人追上来。

      活着比鬼更恐怖。
      幸好人是看得着也莫得见的,摔得痛也活得起的。

      成功抵达了汽车旅馆后,浓妆艳抹的女老板正在用直板夹烫头发,胸口开得很低,不耐烦推出来一张油腻腻的表格让她登记自己名字。
      “我不会写字。”那个跑得满身伤痕的女人蓬头垢面,看向她的目光在发抖。
      女老板这才放下烫了一半的头发,正眼看向她。

      那一晚上两个女人睡在一间房。
      女老板一遍遍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邱珍。”
      “珍珠的珍。”
      “珍宝的珍。”

      邱珍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意义。在一座香烟呛人的汽车旅店,在那一个画着夸张烟熏妆,如同深山深处的狐狸一样漂亮,细看却又忧伤的女人身边。
      生客喊她“老板娘”,熟客背后喊她“臭不要脸狐狸精”。

      她有一张磁带,从镇上拷来一部俄罗斯电影,叫《生活从四十岁开始》。

      每个人都有向往的地方。
      女老板向往莫斯科。
      邱珍向往巴黎。

      她们不知道莫斯科的冬天零下三十度几乎无法出门,不知道巴黎圣母院烧毁的那一天全网都在惋惜,她们只是想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然后,像路边的野草一样生生不息,坚强活下去。

      -

      建筑工地附近的酒店并不是很多。
      女子夜校的教学成果还是很明显,邱珍局促走进每一间酒店,站在服务台前眯着眼睛望着墙上的价格表,大部分都能知道一晚上是什么价格。

      高级酒店的香水味淡淡飘过鼻尖。

      “我们的房间在网上预订会更便宜哦。”前台热心指导。
      酒店外大雨滂沱。李山不敢坐大厅的沙发,无措地像个孩子。
      这一晚上的房费,或许需要靠他们一个月不吃饭才能节省下来。
      “我要......”邱珍终于鼓起勇气,指了一个价格区间。

      《彩云之南》的手机铃声突兀回荡在酒店大厅,人来人往,都停下脚步来打量邱珍。
      她被盯得尴尬,耳尖迅速通红,手忙脚乱从特意背出来的最喜欢的黑色包里翻出手机,那是她觉得自己背起来最气派,最高级的一个包。

      李沉舟说他收拾完东西,已经在来工地宿舍的路上了。
      昏黄的路灯穿过梧桐大道的梧桐,淋湿在少年眼底。他缓缓举着手机,淡淡开口。
      “没什么,我想你们了。”

      少年的包里装着简易的洗漱用品,和薄薄一件睡衣。

      夜晚的下关路路灯光线摇摇晃晃。电瓶车开进老居民楼的长巷,明亮的灯光晃过他的肩膀,冬天的白色月亮挂在天边,摇摇欲坠似的。
      便利店亮着灯,李沉舟走进去想买一盒牙膏。

      架子擦得一尘不染,他抱着手低头看了一会儿,看到角落里那盒紫色包装的牙膏。
      是葡萄味的。
      结账的人很多,自助收银机器和收银台前聚集了五六个人。李沉舟握着那盒牙膏,静静坐在落地窗边的桌边等待。
      玻璃窗上映照出他清冷的脸。梧桐叶飘过窗前。

      隔壁坐着一对母子。附近有个琴行,七八岁的小孩刚从培训班下课,在桌上摊开乐理作业,一手握着铅笔,一手握着一块白色橡皮,埋头不停写着。
      母亲不懂音乐,在旁边疲惫吃着刚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寿司饭团。米饭沾了倒流水蒸气,湿漉漉裹着没有嚼劲的牛肉。
      小孩写了一会儿,咬着铅笔头不知道怎么写了,大概是遇到了卡住的题目。

      “怎么了。”女人放下饭团,也只能干着急。

      一只手轻轻移过那本作业。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小孩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抬头,看见邻座那个哥哥温柔盯着他。
      他好白,白炽灯光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肤,照进薄薄一层皮肤下的青筋和血管。

      那是一道用指定音符自由创作的题目。

      李沉舟思索了一小会儿,在白纸上写下一行调子。
      老路起了一阵风,对面临街居民楼晾着的灰色衣服被吹得左摇右晃,像是一只没来得及飞去北方过冬的候鸟。
      今宵梦寒。

      余光中,他瞥见落地窗角落放着那盒还没结账的紫色牙膏。

      冬夜冷气弥漫。少年写着写着,笔尖重重一划,平淡如水的曲调里闪过一声突兀的重音。
      肋骨里涌过一场淡淡的白雪天。

      他想起孟欣穿着黑色大衣,站在长江路的报刊亭前回眸,指间那盒女式香烟。
      女孩漂亮的手指轻点着那盒烟,紫色的葡萄味爆珠。

      想她在某节数学课竖着书睡着,在睡梦中微微往后仰,侧边黑发上的那只紫色蕾丝星星发夹触碰上他手背上一颗很小的痣。

      玫瑰本生于旷野,向着天空生长,不需要骑士。

      是他贪心,想成为她生命里那声刻骨铭心的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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