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渡长江》也骨

7、第七章

　　第七章

　　公交车到了总统府站。
　　车门缓缓打开，晴天里飘落的梧桐叶像雪花。这一带属于旅游风光带，连着几个景区，马路上永远车流不息。

　　孟欣给他发消息问他在哪。
　　李沉舟回了一个定位。
　　聊天记录显示两人正在共享位置，两个蓝色的位置点沿着人潮汹涌长江路，一点点靠近，直到只隔着一条马路。

　　冬天的阳光落在一片梧桐海里。这座城市生长满了梧桐树，红绿灯很大。

　　孟欣穿着黑色羽绒服站在街对面的报刊亭。
　　掌心握着一盒女式细烟。紫色的烟尾，甜丝丝的葡萄味，衬得手指很白。

　　他们认识了很久，但李沉舟始终想不起来，记忆里的那个女孩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关于孟欣的记忆是天蓝色的。
　　像蓝调时刻的长江路，像玄武湖蓝眼泪一般的湖水，像每次做梦梦见她醒来后，房间里淡蓝的天光。

　　“我儿子跑哪里去了？”
　　报刊亭前面人山人海，有拿着门票挥舞的阿姨一边大声找人，一边冲撞过来。

　　阿姨撞在了孟欣肩膀上。红色书包猝不及防的，顺着女孩肩膀飞快滑落，沉甸甸往下压在孟欣纤细的胳膊上。

　　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书包肩带。

　　孟欣回头，看见扯着她书包带子的李沉舟。

　　他个子很高，一动不动站在人群中伸手。
　　风雪沉甸甸压在少年的肩头，他年拂去也不过是一捧尘灰。

　　冬风吹彻的长街，天南地北路过的游客都忍不住多打量他们几眼。
　　天造地设的两张脸。

　　“李沉舟，你的手怎么了。”孟欣把书包调整回位置，一眼看到了他手指上的血痂。
　　“下楼刮伤的。”李沉舟下意识躲闪，“没什么。”

　　就在早上，她看到年级之间的学生群里广为流传，高三四班班长在学校小巷子外跟职高一群学生起了冲突。

　　李沉舟本人不在这个群里，所以群里的讨论沸沸扬扬，更加肆无忌惮。
　　「学校怎么还不下处分？」
　　「不舍得动我们学校的招生简章呗。」
　　「求视频，好学生打架肯定很带感。」
　　「求视频?1」

　　今晚不吃蔬菜：「哎，我好像初中跟他一个学校来着。」
　　今晚不吃蔬菜：「我还有他初中照片，你别说还真别说，这几年他变化好大。」

　　「牛逼啊哥们，快发快发。」
　　顶着“今晚不吃蔬菜”ID的学生真的在群里甩出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夏夜晚风，坐在实验楼外长椅上的少年孤独低着头。
　　原图是曾经初中校园墙上有人偷拍，发的捞人帖子，发布时间显示在2017年8月。

　　今晚不吃蔬菜：「听说他初中班主任不喜欢他，报告厅有活动还故意不给他安排座位。」
　　今晚不吃蔬菜：「真恶心」
　　今晚不吃蔬菜：「他们都好恨他」
　　今晚不吃蔬菜：「我打包票，李沉舟绝对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初中时沉默寡言的少年，连毕业照都站在最边上的一个角落。

　　他就像一阵隐晦难懂的风，从每一个人的青春里仓促吹过，回过神想要寻找他，只闻见淡淡的洗衣粉气息。

　　世界不知道风的痕迹。
　　但风确确实实来过，也确确实实吹过女孩的脸颊。

　　孟欣什么都没再问，去报刊亭要了一个创口贴。
　　撕开了创口贴薄薄的那层外膜，贴在李沉舟的手指上。不经意间垂下的发丝，绕在他的手指上。
　　“注意伤口哦，不能沾水。”

　　“好。”
　　李沉舟含糊不清应答。专心盯着她垂绕在他指间的的长发。
　　很痒。

　　盯着她的黑发到下巴，再到那张脸。
　　感觉会像摸小猫一样，很柔软。

　　但他什么都不敢做，只是默默感受着孟欣那缕头发落在他修长指间的体温。

　　-

　　市图书馆三楼外的爬山虎在冬天被北风吹得七零八落。
　　那扇在夏天被游客疯狂拍照的绿窗，看向窗外，只能看见整座城市将雪未雪的天际线。

　　孟欣拎起书包，把课本随意倒在桌上，作业本几乎全是空白。
　　她冥思苦想写了一会儿，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在草稿纸上留下了一串和正确答案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解题步骤，复杂且漫长。
　　试卷毫发未损，仍然是白卷。

　　写着写着，头就趴了下去。
　　黑色外套随手挂在椅子上，只剩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窝在粉色毛衣里，蕾丝领子戳着尖下巴。
　　对面的人写睡着了。

　　白皙的手臂伸得很长，手腕上系着一根蓝色手绳。

　　李沉舟抬起手，拿笔轻轻戳了戳她的手指。
　　孟欣没醒。

　　放在她手边的手机一直在闪消息，一会儿黑屏一会儿亮起。
　　一开始是宋柚宁在找她。
　　「我在服装店，你上次说要把校服改短几厘米来着？」
　　天际线暗下来，飘下来一场小雨夹雪。
　　迟迟收不到回复，宋柚宁狼狈站在裁缝店门口避雨，气得一拍脑门。

　　「大姐你在哪呢。」

　　低纬度的雨痕流下图书馆的落地窗。

　　很快，宋柚宁的消息被一个备注名称为“宋老师”的人挤下去。
　　宋老师：「现在登上省考试系统，可以查统考成绩了。」
　　宋老师：「恭喜恭喜。」
　　宋老师：「离你目标是不是又近了一步，不要太骄躁哦～北京电影学院历年招生简章我发你了。明年校考继续加油，孟同学。」

　　李沉舟盯着消息一条条闪过，直到手机屏幕完全熄灭。

　　她的手机设置了密码和指纹锁，二选一。

　　少年平静俯下身，抓着她的手往她的手机上轻轻摁了摁。手机“啪嗒”一声解锁，完完全全露出她跟那位宋老师的聊天记录。

　　落地窗外，世界阴天飞雪。

　　孟欣一写题就睡得很熟，毫无察觉。

　　宋老师发来的成绩截图，小分，总分，排名，都相当耀眼。

　　但李沉舟一眼看到的是右上角。那张两寸蓝底证件照上的女孩，高马尾黑短袖，笑得明艳野心。

　　他输入“北京电影学院”六个字，和朋友们聊天记录提到次数加起来大概有一百多条。

　　原来她想去北京，非常非常想去。

　　-

　　孟欣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她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迷迷糊糊看见雨水缓缓划过窗外，世界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楼下人淌着雨水过河，灰白马路飘过几阵冷风。

　　对面整整齐齐放着写完的一册题目，椅子上却没有人。
　　她给李沉舟发了微信问怎么回事。对方说下雨了，在门口小卖部买伞。
　　孟欣打了一个哈欠。

　　Star：「回家吧。」
　　Star：「我来找你。」

　　得到了对方一个“好”之后，她舒舒服服站起来，把对面的本子全部放进书包里。
　　前面背了一个包，后面背了一个包，敏捷得像只猫小跑下楼梯。

　　雨水顺着图书馆的楼顶往下滴落。路灯稀稀落落亮起几点昏黄，她只是迈出去一步想看看雨有多大，仰头冷雨淋红了眼睛。

　　视线跟着水光粼粼。

　　小卖部里的伞都被附近游客买完了，只剩下一把透明伞。李沉舟在这个时候撑着那把伞出现，透明的伞面倒映着灰蒙蒙的阴天。

　　十六七岁的年纪，再沉重，能沉重到哪里去。很多不开心的事情，吃个饭睡个觉就忘记了。
　　所有人都是明亮的晴天。
　　只有他是一场悲怆的大雨。
　　下在他生命里的那场雨，绵绵不绝，遥遥无停期。

　　李沉舟接过孟欣手里自己的书包，同时把那把根本不足以撑下两个人的伞也递给了她。
　　他戴上卫衣帽，淋着雨并肩走在她身边。

　　地铁一号线进站口的长廊里，贴着水族馆特展海报。水蓝色的巨大海报像海水一样，倒灌进流淌过地铁口的走廊过道。

　　李沉舟摘下帽子，额前碎发已经湿透。他甩了甩头发，就像一只甩毛的小狗。
　　“孟欣，我想去北京。”

　　“北京有什么好。”
　　孟欣不知情瞪大眼睛。

　　身后地铁口有风吹来，吹起少女的长发。

　　李沉舟半弯下腰，俯身接近她湿漉漉的脸颊，轻轻抿唇。
　　“北京有你。”

　　脚下负二层的地铁在此刻呼啸而过。
　　掩盖住少年模糊沉闷的心跳。